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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天堂时光_凌仕江【完结】(37)

  ……

  当青春走出一条河流的时候,连队背后的时光常常排山倒海般压在我的睡梦与记忆之间。虽然那算不上我一生中最明媚的时光,但那时我的眼睛绝对比现在忧伤。有时,忧伤就像青春走过的总有几步阶梯的地方。

  如今,我躺在穿过南方丛林坚硬的钢轨上,捧读一本《心是孤独的猎手》,想起十七岁在连队背后嚼着阳光打发的柔软时光,不觉悲从心伤。

  为什么值得追忆的时光总是逃得比小偷还要快,我用尽全力的追捕只能看见它落荒而逃的一根白丝。一眨眼,青春从此不知去向。多年来,一直没有回到那个可以睡好觉做好梦的地方,也许我们最美好的愿望和新鲜的梦想都成了普希金笔下衰败的落叶,凋零,腐蚀,渐逝。总是想让自己内心的生活减速再减速,但马不停蹄的努力换来的仍是一往无前的疼痛。如果生活拒绝我做一个隐士,那么我只能在人群中突围。

  在云南石屏,一个从西藏退役多年的老兵,对我说起他的连队时光,作了一个让我无比吃惊的对比--远离拉萨的西古沟比你生活的拉萨寂寞万倍。

  他的句子里居然用了"我生活的拉萨",怎么不说"我驻防的拉萨"?"生活在拉萨"与我的军人身份距离拉得何其之大,又远。也许在这个老兵看来,拉萨更适宜用来生活,而边防只能是驻守,这不免让人感觉他似乎有着十分委曲的心事。西古沟在西藏版图的什么位置?也许我涉足过,但不知道它居然还有一个挂在驻地军人口头上的名字。我想我一定去过那地方,也许来不及停留只是匆匆而过,也许只是站在雪山下远远地投去过仰望的目光,或一个挥手的姿势。西藏边防的地名太容易让人蒙在鼓里了。老兵淡淡地说,西古沟离边境很近很近,离拉萨很远很远,直到退役他也没去过拉萨,不知拉萨是圆还是方?

  听到这里,我很难过。身在拉萨的我太小看拉萨的魅力了,想不到它竟那么容易给人造成想象。我想究竟是什么让老兵如此肯定地将他在西古沟的连队时光与我的拉萨的生活作了如此对比?他没去过拉萨却能想象拉萨的喧嚣,这免不了让我怀疑人在边防的主观主义。正如多年前我读到《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那部小说,那时总感觉取这标题的作家太过作秀,没有去过的地方就证明你没有那里的生活,你拿什么去怀念?听了老兵后面的话,我没有多思考便立即断言--拉萨真是个适合让人想象的地方。而且,这样的地方太过舒适,尤其是那些每天转动岁月经轮穿过八廓街的人们,我相信他们真的不懂寂寞为何物。

  老兵还说,在连队的时候,他们每周五下午就排着队守候一部卫星电话。那时,每颗心都渴望听见从家乡传来的声音。每个人的通话时间只有五分钟。有一次,他看见排到最后的一个新兵突然超越队伍,冲上来一把抢过老兵手中的话筒,滔滔不绝,然后,泪流满面。其实在新兵抢到电话之前,电话线就已经断离接收器了。

  他失落地对我说:"当时,我们排队的人都没听见那个新兵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大家都跟着他流泪了。"老兵没有对他过去在边防的连队时光加以过多描摹,也没有对自己现在的无限风光加以赞美。但是,多年前的一个生活场景,让他至今坐在宝马车上对连队时光念念不忘。

  我想这应该叫物是人非心依然吧。

  还想到一个比喻,"连队是军旅人生的一只脚,没有它走起路就不和谐。"当兵的过程离不开连队,往时往事,人在回忆过去中渐渐渐进渐近褪色,像老营房的那一面风霜日晒的墙。猛然间,那些纷至沓来的丝路花语早已落在春的泥土里,而最是那一抹芬芳的红却让人怎么也甩不掉记忆,它总是最先站在梦开始的地方向你招手摇曳。

  第84节:西藏的天堂时光(46)

  每每这时,我便会想起阿瑟.查普曼写下那几句诗的意境。

  连队背后的时光,没有归期的远行,无论何时何地想起,心里都会有一株亦真亦幻的杜鹃次第盛开。它的花瓣有的叫温暖,有的叫幸福,还有一种叫--怀念。

  我驻防的多熊拉哨所曾遭遇过历史上罕见的天旱。天上已经半年没有下一场雨了。山下的小河干涸得不带一丝生命的水分,地里刚刚扬花的青稞也都干死了。哨所附近牧民的奶牛不再产奶。这样可怕的气候已经让不少牧民陆续迁徙到更远的有水的区域,而山上的哨所只能在离太阳最近的地方被强烈的高温持续烧烤着。当时,团部用两匹马驮水来救济我们,但每次的救济都少得可怜,几乎两匹马还在返回团部的路上,我们吃的水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皮袋子了。为了维系驮马下次到来的日子,我们惜水如命,十天也舍不得用水洗一把脸。

  11天后,驮马依然没有来。哨所里最后一只装水的皮袋子像抽空了气的皮球。已经两天没沾一滴水的我和两个战友啃着干粮,站在距离哨所不远的山口,盼望着驮马在山涧羊肠小道上现影。如果驮马再不来,我们仨将面临着被活活渴死的危险。看着两张焦渴中被压缩干粮的细馍馍糊得带血丝的嘴唇,心急如焚的我开始下达命令--

  上等兵李大傻和新兵郭小鬼留守哨所,哨长我亲自下山找水去。

  半天后,我来到了山下一片空寂的村庄,只看见一个衣裳褴褛的门巴族小男孩,一瘸一拐地穿过风中的院门,朝多吉原始森林里走去。他黑里透红的皮肤,走路的姿态不像我所见过的小男孩那样轻松愉快,而是像黑白镜头里那个大约五六岁,头大腿细的小男孩,面对灾难给村庄带来的不幸,一脸木然。我从他侧面看过去,他正圈着双手,好像正努力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忍不住去跟踪他,看他究竟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显然不想让我发现他的行动,所以我跟踪得特别艰难。我看见他将双手捧在胸前,像我小时候在夜色里捧萤火虫那样形成一个碗的形状,脚步只能轻微地移动,我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进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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