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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_张洁【完结】(16)

  一九九0年八月六号的信中写这:“你妈回到北京以后,由于心情不怎么愉快,所以更年期的病又复发,整天出大汗、急躁。人家说这种病怕受刺激,我们都应该想办法使她得到些安慰。你有时间能给她多写些信,找她愿意听的事情说。姥姥嘴笨不会说什么,她有时急了说些话不对,这是病态,我们应该原谅她,这不是她的肺腑之谈。有人说更年期的病有时一年、半年之久……”

  一九九0年十二月二十二号的信中写道:“生活的担子够她呛的,我不能帮她的忙,反而累着她。我过意不去。我什么忙也不能帮她,她真可怜,精神老不愉快。我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也不用说我给你写信的事……”

  一九九一年五月七号的信中写道:“她很忙也很辛苦,所以她有时发脾气。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很善良的,自己舍不得吃,给我和老孙吃。有时我很难过,花她的钱大多了……”

  ※        ※         ※

  正像她在信中说的,为了让我高兴一点,她甚至放弃了对我的守护。免得她的“提醒”与我的意见相左,从而使我心情不快或伤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我们吵过就算,但她也不那么干了。

  她不“提醒”,不等于她想象中的,悬在我头上的那把利剑就不存在,它时时都在她的眼前晃动着。可是,既然她已经决定不再让我生气,她就只好咬紧牙关不吱一声。

  对我和唐棣的爱,简直把她的心撕成了两瓣。

  她并不知道,我虽然不听她的意见,不满意她的“参政”,可是我却需要她的“参政”左右在我的身旁。

  ※        ※         ※

  我振作精神,继续努力扯三扯四,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可是她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也成人了,书包也挺有出息,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果真没有什么牵挂了吗?其实何曾放心得下。说她没有什么牵挂,实则是要我别牵挂她:她去得无恨无悔,花开花落自有时地无可遗憾、也无可挽留。

  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把局面维持下去。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我想过来又想过去,怎么想都觉得妈这三句话,可能把她想说的全都包容进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把人生完全了然的平静和从容,倒让我感到分外地痛楚。我那费尽心机压在心里的悲情,一下就冲破了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提防,汹涌泛滥、无可拦挡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再怎么努力也维持不住为表示前途光明、信心有加、心情宽松而设置的笑容,只好趴在她的膝上大哭起来。

  一向爱掉泪的妈,这时却一滴泪也没有,静默地任我大放悲声。倒是她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没事!”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强起来。她的刚强和我的刚强一样,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伤痛至极,可她这要走的人,反倒能捂住那痛而至裂的心。这要使多大的劲儿?我都没有这力气了,妈有,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光了的妈还有。

  祝大夫曾说:“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我想他也许错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妈还能拚却全力地护着我,而且如此的绵韧、深阔。

  但是,妈,您错了。时间长也好不了啦,您其实已经把我带走。

  ※        ※         ※

  也曾闪念,要不要叫唐棣回来。

  这两年,妈常做安排后事之举,好像她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她在给唐棣的信中写道:“……通过电话以后,我的思绪万千,我真高兴!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感激你对姥姥的关心、体贴。为了让姥姥高兴,不惜辛苦劳动挣钱给我打电话,每次电话费要花很多钱。我真感激你,长大了,有了学习的好成绩,也没忘记年迈的姥姥,还约我和你妈同去美国,你带我们去玩玩。难得你有闲的机会。谢谢你――我的好孙孙,明年在你毕业时,你妈一定去(现在正联系机票呢)参加你的毕业大礼。你妈全权代表我祝贺!”

  “我去你那里,只是为了看你,不是为了玩。我已是年迈的人,这样的机会很少,也只有一次。所以得周密考虑。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所以我特别珍惜它,留着这个机会,不用。使我精神永远有寄托、有个盼望。所以先留着它。

  “如果明年匆匆地去了,时间又不长,仅是一个月,花那么多路费也太浪费了,所以我决定明年先不去,等你考上研究院,或者工作和结婚,那时我再去。住个一年半载的回北京。我不能在你那里久住,你刚工作,必须奋斗使自己能站住脚。我哪能累着你呢。你妈妈工作有了成绩,我只好累着她,她是我的女儿。在北京度我的有生之年。可能的话,你两三个月给我打次电话,我就满足了。我估计二年之内去看你吧。但取得你(这里是否有漏字?――笔者)的同意,我自己就可以去,你妈认识一个空中小姐,我还不糊涂,最近身体比前些日好多了,你放心吧,活两三年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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