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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138)

  快拿着行李上车,上车后坐下,不许说话,不许乱动、乱看。听懂吗?”叽叽喳喳、乱乱哄哄的声音。12月寒冬,我仅穿着离家时候的薄毛衣、裤、毛线背心、蓝布衬裤一套,面对墙站着,周身哆嗦,牙齿打战。约一小时多,领队人叫声“转身!把行李拿好,上车!”车上无灯光,四周用黑布遮盖。我坐在行李上,车厢挤得满满。

  大家都像停止了呼吸似的,鸦雀无声,等待时间的过去,静听车子的行驶,任从管理人员的摆布。忽然车停了,像赶牛似的,有人大喊:“快些下车,快点!”黄昏过去,天色漆黑,约晚饭时间。下车后,已看不见什么,只觉得是一大旷院,领队又喊叫:“排好队,拿好行李,不要说话,按次序往前走!”每人提携行李,两旁有人押着。在无灯光的黑夜里,大家低头默声在黑路里一个接着一个地走着。走不远,只见百步前面有人影,到我走近时,才知是电筒的光亮。一人大吼一声:“站住!”另一人出示一大张名单,恶狠狠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快说!”“董竹君。”我答。他用手指在名单上挨次点看后,用手向左一指,大喊一句:“放行,过去!”我立刻回想到,当年在上海和大女国琼同去北四川路看苏联电影《伏尔加河船夫曲》,电影里“贵族”们被俘虏时,挨次受检查的情景。绝未想到这镜头而今呈现面前,轮到了自己。我当时一阵心酸,难以克制。接着进入楼房办公室,一个女搜查员,像欠她债似地板着脸叫:“站住!把内外衣裤全脱光!”接着仔细地翻看行李。搜查完毕便给我一套犯人的黑布棉衣裤,受此人身侮辱已几次了,忍不住老泪直流,此情此景终生难以忘怀!

  犯人们各自急忙向指定的“号子”走去。这个“号子”的床板北京人称为炕床,连我四人各占一角,夜间正好睡满。次日又添新犯二人,挤得我们只好轮流坐夜。

  白天大家面面相觑,各想各的。我则反复思索:“为什么要这样大转移?外面到底在搞些什么?情况是怎样?为什么逮捕大批干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有无一定的范畴?或是无边无际?否则,又出现了极左路线。党在历史上犯过极左路线的错误,曾有过惨痛的教训。社会主义革命没有先例,谁也难免不再犯错误。因此,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但是我相信前途是光明的!”我彻夜难眠,冥思通宵,随意构成:

  失道

  经庙原是极高超,

  方丈一时失遵道。

  木鱼声乱经搁浅,

  庙门香火信士少。

  牢笼毁尽

  碧血丹心染战袍,

  红旗永竖万代豪。

  坚信大地春会到,

  牢笼毁尽有一朝。一九六九年春初

  不两天,每到深夜总是听到从大门方向传来阴森森手铐、脚镣“克嘟”,“克啷”的铁链声。这样接连好几天。我们“号子”里好奇的年轻人,不怕犯规,偷偷地爬上窗户边看边回头告诉我们说:“隐隐约约是有一个男的被押过来了!”有时也有女犯。本来大家挤得睡不好,此刻索性都不睡了。彼此轻声细语讨论外面到底在干什么?为何天天都有新犯进来?刚进来的两个人侧头转身紧张地看一下门上小洞后,放低嗓门说:“林彪说和苏联要打仗了,他下一个号令就要大迁移。”另外一人说:“什么大迁移,还不是想趁此机会大抓人吧!”大家听了,叹口气,不知所从。

  次日又偷偷地谈论,但都讲不出什么道理。一个新犯坐在炕板上,两手往膝盖上一搁,脸上居然露出微笑。有人问道:“你进这里来倒似乎满高兴。”“当然,你们不知道,在外面二十四小时内,任何时候都有被抓走挨整、挨斗、挨打,不让你睡觉,逼供信、疲劳轰炸的可能。这里像保险箱,至少没有这些担忧了。”不几天,这人被调到别的“号子”去了。监狱调动“号子”是常事,怕犯人共同住久了会合伙做坏事。

  二、新“号子”与大演习

  这监狱位于陶然亭邻近的半步桥,是北京市公安局看守所。我们关押在东小楼二层楼房,有暖气设备。进大门不几步便是圆形的大办公厅,厅里贴满了毛主席语录和标语,家具设备简单,围绕圆厅,有好多条“号子”胡同,胡同内两旁有好几个牢房。圆形放射状的格局,便于对犯人监督管理。大门对面空地上另盖有八间放风间,周围砖墙,铁丝网盖顶。

  我们的这间“号子”面积约三平方米多,冲铁栅门对面有一扇小窗。离地约半尺高,有一块板床,紧靠三面墙壁,这板床用途很广,凡生活需要的桌椅等等都能代替。床前空地约有二尺宽,板床左角,有一只无益铝皮桶当马桶使用。睡时必须头冲门,嘴露被外,灯不熄,以便巡逻人从门上小洞里监视。每周“放风”一两次,犯人进入“放风”间后,队长“克嗒!克嗒!”将门锁上。集体放风回来时,队长便会像赶牛羊一样在后面叫喊:“快走!快!快快!”放风时间是二十分钟。

  这里监管比较宽松,生活管理也比较正规。允许犯人彼此说话。伙食也较好些。

  早餐玉米粥、咸菜少许,多拿要挨骂,事实上,犯人总是设法尽可能多抓些。午饭、晚饭窝窝头,每顿顶多两个。一周有三四次细粮吃,一顿一碗粗米饭,或者黑面大馒头一个。每周有几次小肉了加蔬菜。逢年过节有大肉包两个。拿饭菜、洗碗、倒马桶,都是犯人自己轮流做。按月一次集体洗澡,每周一次缝缝补补,可以向队长借用针线,每次最多两根针,早饭后发给,黄昏时收回,犯人为争取时间抢着做,颇为紧张。允许每月一次填写单子,向家里要衣物用品,但无一次如数收到的。有时望眼欲穿也收不到。我在狱中五年,由监狱转给家里送来的极其简单的衣物和人民币二十元。这二十元用来买草纸、肥皂、牙膏……漫长的五年仅花用了二十元,这是真够节约了!犯人们非常节约,一块肥皂用三个月,一筒牙膏用六个月,草纸则叠成约一寸半见方大小,因为每次填单要看队长的脸色,经常受气,因而只好这样省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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