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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26)

  这时候两旁店铺的店员们都从柜台里面伸出身来,直着脖子,惊愕地呆看着我们。市民们逐渐围拢来了。从人丛中,我听得有人叹口气说:“唉!走!走!走!

  闲事少管。”这时候那个坐在轿子里的人不得已地说:“停下来!停下来!”他看着我,又看看四周的人,只好说:“好!好!赔他钱!”

  又有一次,谭家隔壁有个老婆婆,整天不停地打骂一个十几岁的童养媳。我在谭家听得忍不住了,就跑过去,一把抓住老太婆的衣襟问她:“你为什么要天天打骂她?你怎么这样狠心?从现在起,再也不许你打骂她,不然我就要送你去吃官司。”

  以后在我住的那一段时期就再没有听见打骂的声音了。我觉得做了一件痛快事。想到这些人太不像人了,凶恶残暴毫无人性。在日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自己的国家也不像个国家。当时有人对我说:“夏太太,你真喜欢打抱不平,管闲事,亏得你是有声势人家的太太,否则,真会惹出祸事来的。”心想,可气的事太多了,有钱有势的人太可恨,穷苦的人太可怜,我不相信老是这样冷酷的日子!

  五、丫头叙述夏家情况

  卢炳章告诉我:“二太老爷的病情有好转了,现在合江老家大观因医治疗养。”

  麻子、梅香两个丫头不和我讲话,老是偷偷地瞧着我,不时地呆望着我,很少说话。但见我打抱不平很高兴。过了好几天,大概她们对我有所认识了,有一天,麻子丫头开口把夏家的人事关系告诉了我。她说:“夏家是合江县虎头乡大观田人(现亦叫大头场),原籍是湖北麻城,清朝时入川的。开始全家靠收田租过活。上辈两房:大房夏德富与袁氏女儿结婚,生子夏冕昭,就是现在的大老爷。次子就是我们老爷。袁老太太去世后,续弦是刘家的女儿,生了夏畴五和夏西逵。所以,上辈大房兄弟共四人。上辈二房有大太太、姨太太,没有生子,二老太爷忠厚善良,二姨婆为人极和蔼,脾气也好,大家都喜欢她。因为上辈二房没有生子,把我们老爷过房给二房为长子,接香火传后代。继后二房生子名夏缄三和夏有文,于是上辈两房各有三子。照大排行共有兄弟六人了。夏冕昭生于夏大猷、夏大勋,生女夏国君、夏国殊。我们老爷和晏氏女结婚生一子叫夏大漠,他虚岁十二岁,现在合江老家。太太,你就要抚养他了。还有姑太太几人,妯娌几人。大老爷的次子被土匪错绑了,土匪畏惧夏氏门第,就把孩子三转四移,让给别的土匪,大老爷因赎票价越来越高犹豫不决,后来知道土匪把夏大勋塞进阴沟洞里,撕了票(即整死了)。夏国君聪明能干,可是为人和她母亲一样阴毒。姑太太们也很厉害。各房人都有自己的男仆和丫头。夏冕昭是总管各房的当家人。”麻子丫头还说:“太太你绝对不能回合江,你回去她们要整你的。她们已商量好,都准备在你到家的时候叫你‘新太太’(意思是姨太太)。连亲友都关照好了。我们以前那位太太真可怜,就是被她们气死的。因为她们对她说:我们老爷到日本念书不会回来了,就是回来也不会要你这个乡下人,用这样那样的话刺激她,所以,她后来气得生了肺病。临死前她向刘婆婆要两条活鲫鱼吃,她们都没有理睬。”

  我听了这番话,又惊,又怕,又急。暗想:这简直是一个十足封建大家庭。我出身在穷苦家庭,从未见过封建大家庭是什么样子。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我踌躇好久,最后决定还是回去。

  第九章 如此老家

  一、回家准备

  1918年初春接到丈夫的信,叫我们回合江老家。麻子丫头说:“太太,你回了老家,就算正式媳妇了,自己和子女将来都可以进祠堂。不过你得小心对待家里人,我已经告诉你了,他们都没有好心肠。”于是,我就盘算:回去怎么对付那些家里的人呢?我想无论怎么样,她们那些人总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一定都是婆婆妈妈、贪小利的人。因此,我就做了这样的决定:第一,买一大批中外制造的礼物。到时一撒,把她们的日封了,使得她们不好意思和我作对。第二,看她们怎样对待我,再随机应变。

  那个时候四川市面洋货充斥,我买了一大批洋货,如搪瓷盂、面盆、洗脸手巾、手绢、花露水、红绿丝线、肥皂盒、香皂、洋袜子(即纱线袜)、印花被单、插花花瓶里的纸花、胭脂花粉、雪花膏等等,装了满满两挑箱(竹编的),和子、侄、丫头启程回合江县城文昌巷老家。

  二、轿夫如牛马

  天色暗淡,正下毛毛雨,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启程去老家。我和国琼女乘一顶四人抬的大轿,两个丫头和男孩备坐小轿,挑夫在轿后跟着,卢炳章也可怜地凭着双脚随在轿后。有时我揭开轿帘看见他跑跑走走满脸是汗,而轿夫们更是汗流浃背,为了生活竟要这样辛苦卖力,我心里感到怪难受的。轿夫们每到站口,就停下来找烟馆,抽足大烟加添力气再上路。这些可怜的轿夫,面黄肌瘦,一看上去就知道烟毒中得很深,但抬轿子的本事真大,任何高高低低狭窄的泥泞小路,都能随着押韵的接口语,很自然地抬过去。例如:前喊“踩左”,后应“踩右”;前喊“天上亮晃晃”,后应“地下水荡荡”;“天上鸟子飞”,“地下牛屎一大堆”。“左边力大”,“让他一下”,……这些,尤其是吸了鸦片烟后劲头更足。我坐在轿里不时打开轿帘,见轿夫抬轿全靠两条腿要走那么多的路程,为了活命只有听从主人的使唤,这和牛马有什么两样?但人到底不是牛马,哪来这么多力气,这些轿夫被迫吃上慢性自杀的鸦片。人,排在和牛马同等的社会位置,公道在哪里?人的起码权利又在哪里呀?我心里异常难过,恨不得立刻下轿,但遥远的老家自己走不动,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交通工具,真使我进退两难,这种悲痛的镜头,至今记忆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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