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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世纪_董竹君【完结】(68)

  总的说来,如朱姓流氓和张云卿一伙人,都是趋炎附势的,是旧社会的渣滓。但他们的罪恶,很大程度上是那个罪恶的旧社会所造成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因为孤寂,加以穷困,忧虑成疾,经常生病。我虽靠借卖尽力给他医治,父亲结果还是病重卧床。当时又没有钱请医生来家医治,每次都只好扶着他挣扎着出外就医。

  有一次,我扶着他,慢慢地、一步步走到霞飞路电车站候车的时候,父亲皱紧双眉两手背着对我说:“阿媛!我只要能再多活五年就够了。”我没作声,心如刀割。心想!好悲惨的人生啊!钱!钱!何处去找?夏之时方面,只有我回川他才愿拿钱给父亲医病,这是交换条件。这,根本办不到!至于那些国民党内有声望有地位的人,我又不愿向他们低头。今天还是靠典押才得到两元钱给他看病的,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凑钱来满足他这个可怜的、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我含着眼泪回头望了一下父亲惨白的脸色,心痛欲裂。啊!五年!五年!在我心里这难以形容的镜头,多少年来好像影子一样附随着我!

  第十九章 绝路逢生

  一、继续奋斗

  母亲逝世,父亲病重,失业,欠债,女儿们的养育费,社会舆论,以及捕房还未完全放弃勒索款子。夏之时与国民党对我被捕事极为注意。群益的南洋华侨股东在我没有把群益工厂的照片寄给之前,有些人怀疑我并没把他们的投资扩充工厂,骂我是女“拆白党”。说我不专心办工厂搞政治活动,又恨我寄给陈清泉进步书籍报刊,人们不敢接近我。这一切,逼得我焦头烂额。现实的生活和处境就如一把把的尖刀,一条条的皮鞭,整天整夜、每时每刻,都向我的心肺、皮肉,每条神经钻刺着、抽打着。一家老老少少却张着口等着吃饭,穿衣,上学。现实啊!迫得我走投无路,重重的生活压力使我喘不过气来。加上眼看国民党接连与日本帝国主义签订卖国条约,自己又无力帮助革命。凡此种种,使我陷入极端的苦闷中。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我独自站在窗口月光下。月明如昼,而我却感到呈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漆黑的夜,顿时觉得四海茫茫,束手无策。一阵心酸,一阵沮丧,自杀之念油然而生。觉得死是无比的快乐,死是人的安息,一死了百事。死吧,我再也无力生活下去了!转眼回顾,孩子们挤在一床,在月光映照下正在做着甜蜜的梦。

  多么可爱又可怜的小生命啊!看到她们这般情景,顿时想到:若被她们父亲追回四川,则她们的前途该是怎样的悲惨!岂非又把她们送回火坑、深渊!不!我没有权利去死!何况父亲还在病床上呢!没有权利!这些想法又慢慢地把我从绝望的悬崖上拉了回来。在这一刹那间,我又想了许多:自杀后一家老少怎么办?社会将怎样评论我?一定会说:“本来是嘛,督军夫人不当,偏要去蓬头赤脚,违背妇道,自讨苦吃。到底是穷人出身,卖唱的坯子,贱骨头,下流坯,没有福气。不去想想一个女人能做得了什么事?”夏之时更会捧着肚子大笑,说:“我早就给她讲过,会弄得走投无路,带了四个孩子不去跳黄浦江了事,我在手板心里煎鱼给她吃。”一些革命同志,进步的朋友们也要批评我意志不坚、勇气不够、毅力不足……想到这里,自己的勇气逐渐增加了。并想到自己过去最反对自杀的人,为什么自己今天偏偏要走这条绝路呢?死,徒然为仇者快,亲者痛而已。我怎能抛下孩子不管,让孩子们去接受她们父亲的三从四德的教育呢?我怎能不再尽力设法去医治父亲的病症呢?虽然残酷的现实令人难以过活,但是哀伤忧愁又有什么用处呢?死是自私的、怯懦的表现。一个人能有死的勇气,为何就不以这种勇气来坚强地和它斗争,活下去呢?再说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本是艰苦曲折的嘛!还是沿着以往的道路继续奋斗,尽力帮助革命,能尽一分力,就是一分力,绝不掉队,决不逃避!革命在目前虽然乌云笼罩,但革命一定能成功,人类的光明必将来到!我就这样左思右想以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从此我再也不向困难低头了。再也无任何退缩和恐惧了!此后走过钱家塘去探望父亲的病时,感情克制得住,腿也不软了。

  二、信心百倍 岁月苦度

  在父亲病重的一段日子里,我们的生活虽然越来越艰苦,但是有革命的人生观、乐观思想支持着我,并不感到有什么了不起的困难。我们为了再节约开支,在1933年秋从甘斯东路甘村迁到巨泼来斯路(现安福路)美华里二十号。这里位于上海西区,是当时比较荒凉的地区,房子不多,房租便宜。这条里弄住了好多文化人。美华里是一底三楼、两个亭子间的、粗糙改良式的石库门房子,没有浴室。我在晒台四周围上芦席,夏季当浴室使用。房租三十二元。我们住三楼一间,其余都出租当二房东。我白住房子外,每月还落得十七元来贴补家用。

  我出租的房客有四川人陈农菲(即陈同生,老党员、新四军干部。他在我离婚前曾来过成都家里,当时他好像是一家新闻日报的记者。解放后任上海市统战部部长)、四川人刘连波(老党员、一直在白区工作。解放后任重庆市统战部部长、全国政协委员),还有一位雕塑工作者,姓名忘了。四川人钟南夫(又名钟韵明,解放后任上海市五金化工进出口公司经理)和四川人李云仙(又名李复石)。李老精通中医,常来探望住在二楼的陈同生、刘连波,我和他们结交了朋友。里弄邻居有作家廖沫沙、女作家白薇、教授陈子展等。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白薇和后门对面二楼廖沫沙夫妇俩。白薇斩断了“爱”的情丝,贫病交加,过着令人不忍目睹的生活。我俩因革命意志相投,成了好友。她很喜欢我的孩子,有时孩子们在清晨去她家里喝稀粥才去上学。她曾给孩子们好些旧衣裤。我们母女在美华里的一段艰苦生活,她最了解。后来因她病重,上海妇女界为她发起募捐治病的钱,都是由国琼女协助收集给她的。我和廖沫沙夫妇无往来,有时半夜醒来,从亭子间凉台望去(他住在对面一排房子),房间家具除书桌外一无所有。他们和孩子们睡在地板上,廖沫沙瘦削苍白、埋头在写作……生活比我们还要清苦。这里的环境对我们的孩子们的教育是有益的,比过去任何地方都感到精神愉快得多。每天清晨孩子们随着陈同生去弄堂对面马路“老虎灶”(卖开水的地方)打开水、买大饼、油条。晚饭后在弄堂外荒地上,孩子们围着陈同生边乘凉、边听他讲故事。这是孩子们唯一的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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