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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说30年_杨晓敏【完结】(3)

  “那么……”我心生忐忑。

  “你去让军医给他看看。”

  当时医护水平有限,自然看不出个究竟来,也没有啥医疗办法。以后集训完了,其他俘虏作了安排,他因这个问题未解决,便打发回了家。

  事隔30年,“文化大革命”后,我到河北一个县里去参观,意外地在街上遇到他,他坐在一个轮椅里,隔老远就认出我来。

  “教导员,教导员!”他挺有感情地扯着嗓子喊我。

  他头发花白,面容憔悴,显得非常苍老,而且两条腿已经坏了。我问他腿怎么坏的,他说因为那个毛病没有改掉,叫“红卫兵”给打的,若不是有位关在“牛棚”的医生给说一句话,差一点就要没命啦!

  我听了毛骨悚然,生活竟是这样的一部史书。打断了他两条腿,当然就没法立正了,这倒是一种彻底的改造方法。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说:

  “你这一辈子叫蒋介石给坑啦!”

  天啊!我非常难过地注意到:在我说“蒋介石”三个字时,他那坐在轮椅中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做了个立正的姿势。

  陈小手

  汪曾祺

  我们那地方,过去极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需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生。她也不会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没出息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更柔软细嫩。他能专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大家习惯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细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声“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另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就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似的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油脂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歪歪斜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现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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