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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义2:隐公元年_熊逸【完结】(156)

  如果《左传》这里的解经之言可信的话,那么“秦伯之弟鍼出奔晋”是圣人责备秦伯,这就和“郑伯克段于鄢”是圣人责备郑伯一个道理。公子鍼和叔段同属“匹嫡”之列,但叔段选择了造反,公子鍼选择了流亡。孔颖达认为鲁史旧文对克段一事的记载应该是“郑伯之弟段出奔共”,是孔子把它改作了“郑伯克段于鄢”。孔颖达的阐释在唐代被尊为官方定谳,细细体会这两种说法的差别,首先必须承认的是,无论是哪种说法,都不足以让我们看出事情的真相。

  事实上,理解《春秋》的微言大义,基本上都要基于《左传》对具体事件的具体描述,比如,我们是从《左传》里得知了郑庄公和叔段“匹嫡”的状况,才能从《春秋》寥寥六个字的“郑伯克段于鄢”里分析出郑庄公不兄、叔段不弟、双方如同两君交战等等等等。如果没有《左传》提供的具体事实,微言大义又该从哪里体会?

  而事情的另一面是:如果只有《左传》而没有《春秋》,并不会对所谓春秋大义产生多大的影响。单单从《左传》的记载里,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郑庄公何以不兄,叔段何以不弟,等等等等,用不着在《春秋》的只言片语上大做文章。——这对许多古代经学家而言是一个很不愿意被接受的事实,但是,即便是《左传》的坚定反对者,在解释春秋大义的时候依然无法脱离《左传》的叙事背景。而《春秋》叙事的简略又给了经学家们无穷无尽解读义理的可能——即便可以确定《春秋》当真是孔子所作,但孔子遣词造句的种种真义我们恐怕永远也无法得知,而一代代的经学家们借着阐发孔学义理的工作构筑起了儒学的一块块基石,孔子是神圣的,但只是一块神圣的招牌。

  第五章 克段的事件疑点与褒贬分歧

  在克段一事上,“三传”解经各有各说,篇幅都不太长,疑点却有很多。仔细分析的话,虽然很难找出正确答案,现有的答案却让人越想越觉得可疑。

  除了在“克”字上的争议之外,对于褒谁贬谁,对于叔段的出奔,历代学者提出了无数的意见。孔子的真意究竟是什么,真理到底在谁手里,这都是重中之重的问题。所谓重中之重,因为这远不止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而是密切地关乎时政的,诸如藩王问题、宗族问题、贵戚问题,都需要从对克段事件的阐释中获得相应的理论依据。即如前文讲到的汉景帝与梁王这一对兄弟,其关系便与郑庄公与叔段的关系大为相似,比如王夫之《读通鉴论》深诛景帝之心,便是从这一关系入手的。1410

  话说回来,按《左传》的记载,叔段兵败之后并没有被郑庄公杀死,而是流亡到了共地,是称共叔段。作为郑国公子,叔段逃到共地的这种情况在《春秋》当中应该被称为“出奔”,也就是说,如果《春秋》的体例完备而严谨的话,在这里还应该有一句“太叔出奔共”,形式如《春秋·桓公十一年》“郑忽出奔卫”,或如《春秋·桓公十五年》“郑伯突出奔蔡”等等。但是,叔段的出奔却被《春秋》“遗漏”了。在一众经学家的眼里,《春秋》是孔圣的万世垂法,不可能存在这种遗漏,所以,这个遗漏肯定是圣人故意为之的,其中一定有什么深刻的涵义等待我们的细心发掘。

  孔子的微言大义如同达芬奇密码,让两千年来无数的睿智之士前赴后继。从这层意义上说,经学就是密码学,而这一密码学中的公理就是:密码是当真存在的。以下继续作一点管中窥豹的工作,看看不同时代的专家们是如何以不同的风格与方式来孜孜以解码的。

  (一)救时之弊,革礼之薄·啖助、陆淳、赵匡的学术革命

  唐代安史之乱以后,太平盛世骤然冰消瓦解,这也在思想领域里促成了一场革命。——政治要想搞得好,就得有高明的政治思想来作指导,那么,时政的情形既然不算太好,这是否说明现有的政治思想还不够完善?啖助、陆淳、赵匡这三位《春秋》学的大家回顾学术历史,觉得“三传”以及专研“三传”的前辈名家们把路线走错了——《春秋》不应该仅仅被追溯到周公制礼,其意义更不仅仅是黜周王鲁或者褒贬劝诫,前代学者们这么讲,虽然也得了一些《春秋》真谛,但流于表面,未能达到《春秋》的真正内核。

  那么,孔子修《春秋》到底有什么深意?啖助说道:“孔子的深意究竟是什么,‘三传’并没有明文记载,解‘三传’的学者们则各说各话。搞《左传》的认为《春秋》意在秉承周公之志,在周德衰落、典礼丧失的情况下,孔子根据鲁国史料编纂《春秋》,考其行事,正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杜预就是这一派的代表。搞公羊学的则说:孔子作《春秋》是黜周王鲁,变姬周之‘文’而从殷商之‘质’。何休就是这一派的代表。而治《榖梁传》的却说:平王东迁之后,天下板荡,王室衰微,孔子很痛心,于是作《春秋》以褒善贬恶,给天下确定是非标准,使好人安心,使坏人害怕。范宁就是这一派的代表。三家各执一辞,但是照我看来,他们谁也没说到要点。这三家既然在宏纲大旨上就走偏了,等而下之的那些解说就更加离题万里了。依我看,《春秋》的大旨就是八个字:救时之弊,革礼之薄。”

  啖助这个结论的理论根据就是前文讲过的夏、商、周三代不同政治特色的流变:夏的特色是忠,忠的弊端是野;殷商上承夏政,政治特色是敬,而敬的弊端是鬼;周人上承殷商,政治特色是文,文的弊端是僿。要想革出僿这个弊端,最好的办法就是引入夏政之忠。从这三代的政治演变可以看出:所谓文,其实只是忠的末流,也就是说,忠是本,文是末。国家制订政治纲领,取法于本,其弊为末,如果取法于末,弊病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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