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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大义2:隐公元年_熊逸【完结】(22)

  当然,即便是事不过三,仅仅是“三正”而不是“十二正”在循环反复,这也会使历史纪年变得异常复杂。好在这种理论并没有随着改朝换代而被严格采用。在唐代肃宗皇帝以前,建寅、建子确实被改过几次,《史记》和《汉书》还曾因此而对历史记载做过追溯性的修改,而从唐肃宗上元三年(762年)以后,以建寅为岁首就一直被沿用下去,直到清末。174

  作为政治哲学的“三正”之说影响深远,但作为事实的“三正”之说却未必板上钉钉。深究一下的话,又会发现歧义纷纭,莫衷一是。175对于《尚书·甘誓》里那个文献上最早的“三正”记录,学者们早就产生怀疑。到了现代,有人把“正”解释为“政”,意为政治措施(李一民、金景芳、吕绍纲),也有解释为长官的(刘起釪、于省吾),但无论取哪种说法,“建子、建寅、建丑”的旧说已经可以被废弃掉了。

  其实,古代学者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也难免疑惑,甚至,即便一个对圣人典籍满怀信仰的人也会如此。——宋人吕大圭《春秋或问》在面对“春王正月”到底是建子还是建寅的问题时,首先便感慨道:“此千百年未决之论也。”至于为什么千百年一直悬而未决,吕大圭说:如果持建子之说,那就会与《诗经》、《尚书》的相关记载合不上拍,如果取建寅之说,又会和《周礼》、《春秋》、《孟子》合不上拍。这些书全是圣人经典,说谁错都不合适。176——经典内部无法自洽,这就很难捍卫自身了。

  时至现代,技术手段比古人强得多了,对“三正”的考据虽然还是充满异说,但总算前进了一步。以殷历而论,殷正应为建丑,可根据常玉芝从甲骨卜辞的考证,殷历的一月该是夏历的五月,177或如郑慧生“殷正建未”说,认为殷历一月该是夏历六月,178或如张培瑜、孟世凯“殷代岁首不固定”的说法,179也距离“建丑”不太近。

  历法是专业性很强的知识,董作宾曾说:“我们历史上,称‘寅正’、‘丑正’、‘子正’,并不是可以随便命名的,不能说我们可以随便把一次月亮从朔到晦叫它一个名字,”这里边还牵涉着节气等等问题,180简而言之,如果想在感性上有个大概的认识,周历和夏历,大体可以将之理解为现在的公历和农历,其间的差异大约也就是现在公历和农历的差异。181

  历法在古代是件大事:“相传周王朝于每年末颁明年历书于诸侯,诸侯奉而行之。”182杨伯峻还在解释《论语》“告朔之饩羊”一语的时候详细讲过个中原委:“每年秋冬之交,周天子把第二年的历书颁给诸侯。这历书包括那年有无闰月,每月的初一是哪一天,因之叫‘颁告朔’。诸侯接受了这一历书,藏于祖庙,每逢初一,便杀一只活羊祭于庙,然后回到朝廷听政。这祭庙叫做‘告朔’,听政叫做‘视朔’,或者‘听朔’。”183

  杨伯峻的这个解释属于若干解释中的一种,钱穆还曾推测说:“盖周自幽、厉以后,即已无颁告朔之礼,畴人弟子分散,鲁秉周礼,自有历官,故自行告朔之礼也。”184(“畴人子弟”即周王室负责历法的专人,钱穆此说应是出自《汉书·律历志》。依《汉书·律历志》所说,应该存在着五种历法,尤其令人疑惑的是:其中既有《周历》,也有《鲁历》。185)

  杨说“相传”,钱说“盖”,语气都不那么肯定,但无论依据他们当中谁的说法,在周王室颁布的历书和秉承周礼的鲁国自定的历书上,应该都是建子之月的所谓“周正”,即以夏历十一月作为自己的正月。“王正月”自然也就意味着这是周正的正月,意味着鲁国奉行的是周王室的历法。

  金文中的“王正月”并不罕见,比如官▓【造字:上“木”下“又”】父鼎:“唯王正月既死霸乙卯……”186散季簋:“唯王四年八月……”187等等。杨考察两周的青铜器,认为西周的器皿大多是王朝卿士所作,记录日期多用“唯王某月某日”这种说法,而东周器皿大多是诸侯巨族所制,有些就用自己诸侯国内部的历法而不用周正,比如鄀公簋的铭文说:“唯鄀正二月初吉乙丑……”,表明自己用的是自家诸侯国内的“鄀正”,而不是周正。鲁国是和周王室最为亲近的诸侯国,一直奉行周正,《春秋》所载全部二百四十二年间,鲁国从来都用周正,只是当时推算历法的技术手段还不够高明,所以有些误算之处。188

  的确,通观《春秋》全文,二百四十二年间鲁国一直奉行周正不辍。但是,杨伯峻这个立论的基础是:《春秋》是历代鲁国史官共同记录的作品,其间并没有孔子的手笔。是的,只有在这个前提之下,上述推论才是成立的,而如果《春秋》真是孔子或“作”或“修”过的,完全可以认为在时间记录上的统一性其实是孔子加工的结果。——在这个问题上,赵伯雄即站在问题的对立面上。189

  据赵《〈春秋〉记事书时考》,周人改正朔,不但改了岁首,也改了月名,以前的夏历十一月在《春秋》里被称为正月,其他月份依次类推,是谓“改月”,这在先秦其他文献当中是可以找到证据的。比如《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初见梁襄王,说他“望之不似人君”那段:“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这是说如果七八月之间天气干旱,禾苗就会枯槁,但是,如果是农历(夏历)的七八月,禾苗已经接近成熟了,都快该收割了,这时候就算天旱也无所谓了。那么,反推一下,什么时候禾苗才最需要雨水、最害怕干旱?是农历的五六月。而周历的七八月正好就是农历(夏历)的五六月。所以,孟子这里说的“七八月”应该就是周历的七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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