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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_杨显惠【完结】(75)

  上官芳一怔,打量对方一下才说,你是找孤儿院吗?

  对,孤儿院,那时候人们都叫孤儿院,其实正式的名称是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

  你找孤儿院咋哩?

  咋也不咋,就是看一下。

  看一下?上官芳似问非问,又似自言自语,但她的眼睛在这个人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最后落在对方的脸上:这个人也就五十岁的样子,除了皮夹克,还戴一顶解放军的皮帽子,是兔皮的,咖啡色的皮毛,像个外地人,但说话又带着本地口音。她说:

  你找孤儿院咋呢?你还真问对了,我就在孤儿院工作过。

  您在孤儿院工作过?那人盯住了上官芳看,眼睛上下睃巡,突然说:

  上阿姨,你是上阿姨吧?你不认识我啦?

  上官芳怔了一下,困惑地摇头,反问,你是谁呀?

  那人大声说:

  我是秃宝宝!

  上官芳又是一怔,接着笑了。这个五十岁的大汉竟然说出这样稚气难听的名字来!她笑着又说:

  秃宝宝?你是秃宝宝?就是那个爱钻炕洞的秃宝宝?

  对对,我钻过炕洞,差点叫烟熏死。那男人以为她不相信,啪的一下摘掉了头上的帽子,并说:

  你看,你看我是不是秃宝宝。

  那人的头光溜溜的。不是剃过的那种秃头,是长过疮或者得过病的脱光了头发的那种秃头,除了后脑勺还有些稀稀落落的头发之外,其他部分一个伤疤又一个伤疤结痂以后锃光瓦亮的样子,一根毛都没有。

  啊呀,你还真是秃宝宝,嘿嘿……上官芳咧着嘴笑,但她看见了路旁的几个行人站住了看她,看那个秃头,便有点难为情地说,戴上,你快把帽子戴上……

  那个帮秃宝宝说话的妇女也有点脸红,笑着说你快戴上帽子吧,也不知道丢人!

  秃宝宝也笑着,但他说,这怕啥呢,我就这么难看嘛!嫌难看你还找我咋哩?

  上官芳又笑,说,秃宝宝,你咋认出我来了?我一点儿也认不出你了。

  你咋能认识我嘛,那时候我还没现在一半高,才八九岁嘛。不,还没到八九岁。我是一进来就换肚子住院的,那时才七岁多一点儿。

  你的眼睛尖得很,能认出我。

  你没变嘛。你那时鸭蛋形的脸,现在还是鸭蛋形的脸。

  怎么没变,四十年了,哪能没变?成老奶奶了。

  成老奶奶我也能认出来。鸭蛋形的脸年轻不显年轻,老了不显老。再说,你嘴上的美人痣一看见就记起来了。

  上官芳又笑:秃宝宝会说话了。

  秃宝宝还笑:不是会说话,是真的。再说,我离开孤儿院是1969年,我都十六了,啥事不记得?上阿姨,你这是往哪里去呢?

  回家去呢。我是出来遛早来了。你往哪去呢?

  我就是来看一下孤儿院。我回通渭探亲,绕路定西来看一下,看一看孤儿院。没想把你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那你找不见了嘛,早八辈子拆掉了。这两边的房子,这街,都是新修的。

  可地方应该在呀。我问了一个老汉,说是就在这个医院门诊部的地方。

  对着的。这里原先是物资局的院子嘛,最早的孤儿院就办在这里,旁边是高桂芳家的院子,也叫征用了。你还记得高桂芳吗?

  2

  www.abada.cn 2007-05-11 02:30

  记得,有个姓高的阿姨,是保育员,给我看过病。

  对,你记性真好,那时就我管病房,忙不过来时高桂芳也抽过来帮忙。后来还来了个北京的医生,女的,一个上海的护士。再就是专署医院的林大夫。高桂芳是因为李院长来看房子,说要征用她家的院子,她说,你把我家的房子征了,就把我收下。李院长说那好嘛,我们正缺保育员哩。她就当了保育员,一个月挣二十五元钱。

  这我不知道。

  你知道啥呢,你来的时候穿开裆裤呢。你就知道钻炕洞。

  秃宝宝又笑,说,上阿姨,你现在没事情吧?我请您吃顿饭去。这附近有饭馆吗?

  我能叫你请我吃饭?你是客人,该我请你。走,家去坐一下。

  不去了不去了,我下午的车还要去兰州哩。

  你在哪工作?

  在河西走廊呢!酒泉,地质队。

  干啥工作?

  工人,电工。

  那你急啥呢,多住一天,明天再走。

  我们一搭还有人在兰州呢,等我到兰州,要坐今晚的火车一起回酒泉呢。车票都买好了。

  拉拉扯扯推推搡搡,秃宝宝终于把上官芳老两口拉进了一家饭馆。还不到吃饭的时候,服务员歉意地说要等一下才能上菜,厨师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完。秃宝宝说没关系,等一下就等一下,我们要说话呢,先沏壶茶。茶端上来了,几个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先是秃宝宝问上官芳的情况,上官芳说了。上官芳又问秃宝宝的情况,秃宝宝说他是在孤儿院快撤消的时候以知青身份回到农村的。在农村过了三四年,招工到地质队当工人……他说三十年没回过家了。这时饭菜端上来了,他给上官芳搛菜,又给上官芳的丈夫搛菜。上官芳说,不要搛了,不要搛了,我自己搛。秃宝宝说,上阿姨,你当年救了我的命,我今天给你搛一筷子菜不应该吗?上官芳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秃宝宝喊起来:咋就不能这么说?我那时换肚子,换完了肚子头上又长疮,流脓流血,是不是你给我上药的?是不是你给我刮脓的。你刮我的头,我看不见,你刮其他人的头,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几个人,当时我们头上长秃疮的有二十几个人。原先和我住一房的娃娃们都嫌我难闻,可你每天要给我们二十几个人抹药水,先把脓痂泡软,再刮,刮完了用火罐子拔脓,拔完了又上药。要不是你不嫌脏,要不是你精心护理我早就没命了。好几个长疮的人不是死了吗?上阿姨,你那时候才十八九岁,刚从卫校毕业,到孤儿院来当保育员……我的命就是你救下的,你对我恩重如山,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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