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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_杨显惠【完结】(82)

  我娘不光是能吃了,还能干活了。这天喝完早上的一顿汤,我去掐苜蓿了。黄昏回到家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把我吓了一跳。我娘在炕上忙碌着:不知道她从哪里翻出来一捆羊毛,扯着,撕着,把炕都堆满了,连空中都飘着毛絮。我说她,娘你不缓着,撕羊毛做啥呢?娘说,我给你做条棉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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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ww.abada.cn 2007-05-11 02:37

  娘能坐起来做活了,我心里多高兴,这说明她的身体比前一段时间好了,但我怕娘累着,就说她:我的棉裤是去年拆洗过的,添了新棉花,暖和着哩,你就不要再做新的了。你睡着缓着。我说的实话,我们村子的娃娃们冬天都穿的破棉袄,还是空心穿棉袄,下身只穿单裤单鞋。更有甚者,十几岁的男娃女娃连单裤都没有,冬天冷得出不了门,在炕上蹴着。而我娘两年就要给我做一身新棉衣和新鸡窝[11],第二年穿时衣裳旧了,就做一件新褂子套上,过年总要穿新的。这两年我大上引洮工地,我娘也时不时地被队长派出去劳动,大战华家岭,拓宽华双公路,没时间也没钱给我做新棉衣。不过旧棉衣拆洗过了,裤腿也加长了,穿着挺暖和。在沟里洼里拾地软儿,剜野菜,我没觉过冷。但我娘不听我的话,用嘲笑的口气说,你潮着哩[12]!衣裳穿不破吗?

  我说,破了再说破了的,明年再做嘛。

  可是娘不听我的话,喝完汤之后在煤油灯下还撕扯了一阵子羊毛。她把一疙瘩一疙瘩的羊毛撕开,扯虚,把里边的尘土抖干净,扯成一片一片的堆在炕上。全部羊毛撕扯完了,才睡觉。

  后来的几天里,娘的身体和精神越来越好,她把箱子里的碎布找出来,又把她年轻时穿过还有八成新的衣裳翻出来拆了,量呀裁呀絮羊毛呀,给我做了一条厚厚的棉裤。棉裤做成的那一天傍晚娘叫我换衣裳,把旧的脱了,把新的穿上。我换了,把新裤穿上了,但是娘絮的羊毛太厚了,我的两条腿变成两个棉花包子了,上炕下炕弯一下腿都很吃力。我很不高兴,说她:你把裤子做这么厚,我以后怎么跳房房[13]掐苜蓿?腿都弯不下嘛!

  娘笑了一下说,你潮着里,厚了不是热吗?

  这也太长了呀!你看,裤腰都提到腔子上了,脚还没出来!我怎么穿?怎么走路呢?

  娘又笑一下说,你不长吗?长大就不长了。

  我嫌新棉裤大,没穿,转天早晨又穿上旧棉裤提上树皮桶桶掐苜蓿去了。

  其实,再穿不了几天棉裤了;已经是农历二月了,春天已经悄悄地到来了黑石头。虽然,我们通渭类似高寒阴湿山区,但是春天毕竟来了,阴山洼洼的残雪还斑斑点点闪着蓝莹莹的白光,阳坡上的青草芽芽已经冒出地皮来了,山坡上的冬麦地也开始由黄转绿。从上前川背后的山岭上往远处看,一层又一层的山头就像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绿雾。空气也像是比冬天的干净鲜亮,吸到嘴里舒服得很,有一股青草芽儿的气息。

  苜蓿地就在黑石头村背后的山坡上。苜蓿长得真快呀,前几天来掐苜蓿,还要把地面上的土疙瘩刨开才能掐到黄芽儿,现在就不刨土了,因为苜蓿芽芽已经把地皮拱翻了,长出来半寸长了,圆圆的叶片由黄色变成嫩绿。

  掐苜蓿的人多得很,在我爬到最高的一块苜蓿地的路上,我看见所有的苜蓿地里都有人,长得好的地里有十几个人。经过严寒和饥饿,吃了一冬荞皮和谷衣的人们看见了苜蓿,就像春天赶到绿草地上抢青的羊群,抢着掐嫩芽芽。有的人掐下苜蓿就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绿了。

  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庆祥和吉祥了,也看不见扣儿了。吉祥和庆祥去福利院了,扣儿早就殁了。

  扣儿殁得太惨了。

  那还是我和我娘拆房子卖椽子的时候,庆祥和吉祥到家里来找我,说是拾地软儿去。那些天我们几乎天天拾地软儿,还叫着扣儿。所以那天我们路过扣儿家的大门,庆祥和吉祥又跑进去叫扣儿了。

  我没进去,自从扣儿娘拿灰爪打了我和我娘以后,我再也没进过她家的院子。我害怕扣儿娘。扣儿娘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发着亮光。人们都说,吃过人肉的就是那个样子。人们还都说,扣儿兄妹五个人,两个哥哥跟他爸讨饭去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死了,白天扔到山沟里了,晚上她娘又抱回家,煮着吃了。

  扣儿,扣儿!庆祥喊着跑进扣儿家院子,我从大门口看见他往人住的正房跑去了。像是扣儿不在那间房里,庆祥又出来了,往院旮旯走去了,我看不见了。他弟弟在院子中间站着。但是突然之间庆祥飞一般地跑到院中间来了,拉了一把吉祥说了声走!吉祥差点摔倒,趔趄了几步跟着庆祥跑出大门来了。庆祥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白得像是抹了石灰。我问咋了,他不回答,只喊跑,快跑!

  我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也跟着跑。一直跑得喘不上气了,跑到人多的集市上,庆祥才停住脚步。我们都站着喘气,然后庆祥才说了他为什么疯跑!他说他进了正房没找到扣儿,出门一看灶房的门缝往外冒热气,他就又往灶房找去了。一推开门,扣儿娘正烧火哩,听见门响,转过脸来问他做啥?他说找扣儿拾地软儿去。扣儿娘说扣儿去舅舅家了。他有点不信,昨天还一起拾地软儿的,便问了一声扣儿啥时间走的?扣儿娘说今早走的。他又问跟谁走的?扣儿娘说,你问这么详细咋哩?庆祥说,他刚进灶房就闻到一股怪味道,那味道是灶上的锅里冒出来的,锅里咕嘟嘟?。那气味香得很。但是说着话,他突然看见扣儿的毛辫子搭在水缸盖上。他以为扣儿?在水缸后边了,故意叫她妈说谎话骗他哩,就又喊了一声扣儿并且走过去看,但令他惊愕是水缸后边空空的,就是扣儿的辫子长拖拖地放在水缸盖上。他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腿都软了。后来扣儿娘又扭过脸问他:你站着咋哩?他看见扣儿娘被灶火照得红赤赤的眼睛,吓得他转身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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