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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_曲令敏/毕海/曲繁星【完结】(200)

  “噢——嘘!噢——嘘!”

  从十六岁纳第一双袜底儿到如今,母亲的一颗心跟随着长长短短的针脚,也不知走了几千几万里。经由她指尖走出来的每一针,都通向属于她的卑微而明确的日子。“男人前面走,带着女人的手。”这是她的母亲教她针线活儿时说过的一句话,一句话道出了女人活在世上的千丝万缕的情感与牵挂。

  曾经有一个商人,奔走在外做生意,有一天风尘仆仆地归来,没进家门就去了相好的情人那里。他的袜子破了,脱下来让情人补,情人掩着好看的鼻子连连摇手,说:

  “熏死人了,我才不给你补呢!”

  商人回到家里,闷声不响地把破袜子扔给妻子,妻子二话没说,赶忙取出针线,细细密密织了一个罗罗网,把那个破洞补住了。走完最后一针,挽个疙瘩,也不嫌汗酸脚臭,咔嘣一声就把线头儿咬断了。商人被妻子骨肉一体的真情深深感动,从此与情人断了来往。

  噌——噌——

  哧啦——哧啦——

  若是把这如丝如弦的飞针走线声扯起来,一定会带起一串串长得惊人的情事家事。

  捏在手上的阳光

  冬天太阳偏南,到了前半晌,阳光就斜过门槛儿照进门里的地上,刚开始是又斜又扁的菱行,一点一点胖起来,正中午变成方形,随着太阳偏西,再一点一点挪成菱形,最后被西边的院墙抹去了。

  女人做针线,上午靠着西边的门,下午靠着东边的门。纳底子的时候,绳子哧啦哧啦甩在腿上,耷拉到地上,拉过来,是一绳子太阳光,拉过去,又是一绳子太阳光。阳光照着她拿底子、捏针的手,那双手跟着男人和孩子赶集上店种庄稼,扎一针拔一线都在心在意。“大针脚是钉儿,小针脚是坑儿”,话虽这么说,还要看糊底子的布是新是旧。如果是新崭崭的白布,就用细绳子纳小针脚纳,撒芝麻一样稠密,太阳一照一兜窝儿,清爽,秀气。如果是旧铺衬糊出来的,不耐磨,就用粗绳子大针脚纳,一针落上去像颗大麦粒儿,十字插花一行套一行,纳好弯起带顶针儿的中指敲敲,梆梆响,木板子一样,一脚下去,多大的坷垃都被踩成了粉面儿。女人缝衣衫,开针是里儿对里儿,捏住两道毛边儿,倒一针窝三针,哧楞哧楞飞针走线,一会儿就是一道边。拿起剪刀把线头儿和布毛儿剪掉,翻过来用指甲刮扁,照着毛缝儿一针一针倒着缉,缉出来是比韭菜叶儿宽点儿的光缝。前襟上挖扣眼儿,男不三,女不四。上衣领,上袖子,到缀好最后一个扣子,岂止是千针万线!一双巧手,从裁剪到做成衣衫,也不过一天工夫。

  做针线活儿的女人,浸在冬天的阳光里,捏着针,捏着线,捏着太阳光晒出来的柴草味儿,捏着自个儿一息一息的呼吸,绱绱缝缝,刮刮浆浆,一家人的日子就在她的手里挺括周正起来。

  抿袼褙

  不知道为什么,字典上对袼褙的注释和我见过的袼褙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我们那一带的人把字典上解释的那种袼褙叫做qué子。

  抿袼褙不用布,用麻穰。有乱麻就用乱麻,没乱麻就拿一把整批儿的麻,左手搦着,搁膝盖儿上梳头发一样一缕一缕往下梳。梳成疙瘩,再抓着一下一下扽,扽扽梳梳,梳梳扽扽,扽成一小把儿一小把儿虎口长的细麻穰。小米搅高粱面,熬一大碗米糊涂,摘一扇门板支到当院里,一边铺,一边扽,套棉被一样把细麻穰铺匀实,撒上一层谷糠,轻轻拍拍,纳底子的时候好扎好拔,铺好了倒上米糊涂,抿瓷抿光。晒干揭下来翻个个儿,再抿一遍儿。两头剪下四指多宽的毛边儿,毛儿对毛儿抿在一起,合成一小块方棱四正的袼褙。

  袼褙干透了,挂在界墙上,做鞋的时候按上底样儿刻出来,垫几层碎铺衬,蒙一层底布儿,沿个白沿条儿,上面垫平,中间稍稍鼓起成弧形,墁一层qué子,再糊两层结实点儿的碎布,粘上背底布儿,剪齐刮光,就是一只等着纳的鞋底子了。

  抿qué子比抿袼褙省事,门板上衬一层桑皮纸,同样的米糊涂,糊两三层布,晒干硬实实的,开成鞋帮儿,粘上鞋里儿墁上鞋面,倒着针脚缉出一韭叶儿宽的黑鞋口儿,支棱棱的有模有样儿,周正又立架儿。

  下粉条

  红薯粉下的叫粉条,绿豆、豌豆粉下的叫粉丝。用湿粉面打糊,先对凉水,把糊盆扳歪,拿擀面杖粗的大粉筷子使劲搅,打成稠糊,对开水搅熟,不沉淀,再对干粉面和。常见四个棒小伙子把袖子捋过肘,“一、二,一、二”喊着号子,围着陶瓷粉盆,转着圈儿咕咚咕咚揣,一直揣到粉糊不粘手,中间凸起个光光的疙瘩,拿指头扣扣,看崩出的口儿劲道怎么样:口儿太脆,劲道就小,下锅起花儿,都是断粉条儿;如果劲道大了,下到锅里抽疙瘩,一锅“猪娃儿”不成条了。

  下粉时,先在牛屋院里支起一口能盛三挑水的大铁锅,紧挨铁锅,一溜儿摆好三个盛满凉水的大缸。靠锅台边儿再栽一个大水缸,正对水缸的锅台上倾斜着放个瓦,瓦上横根高粱莛子。下粉要烧木柴,俗称硬柴。粉锅不能烧得太开,也不能不开,水刚刚冒花儿最合适。火大了,那锅翻疙瘩滚,粉条一下去就被水翻断了;水不滚时,下去又沉底儿捞不上来。看着火候正合适,粉匠就操起粉瓢开始下,粉瓢有白铁瓢,有葫芦瓢,瓢底上钻有十来个眼儿,大小以一瓢粉下完刚好捞一粉杆儿为准。冷天下粉条儿,得保持粉盆的温度,为了防冻,把盛着粉子的粉盆放在一个装着热水的大木桶里,温度太低了一下就趴锅。真的趴锅了,就得扒出来重新打糊,对上干粉面儿再揣,费时费力。下粉时,系着白围裙的粉匠抻瓢到粉盆里挖出一瓢粉子,一只脚踩着锅后脖子,端瓢的手搁在弓起的膝盖上,一只手匀着劲儿一下一下捶瓢沿儿,粉子便成条儿坠入锅中。锅台这边站个人,拿着拇指粗的竹子拨粉筷儿,把漂起来的粉条拢成一缕儿,搭到莛子上,让它顺瓦片儿下入水缸。缸边一个人,拐线一样把缸中的粉条盘成桄儿,盘够一杆儿,丢进身后的大水缸里,有人负责洗。洗洗撕撕,换一个缸再洗,洗三到四遍,不粘了,搭杆上棚起来。夜里上冻时,连着浇三遍水,冰结透了,第二天挂绳上,一缕一缕把冰捏碎,好风好日头晒上一天,粉条就可以收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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