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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_曲令敏/毕海/曲繁星【完结】(204)

  宅前的菜园不过半分大,一沟葱,两畦蒜,剩下来的只能栽十几棵腊菜。就这十几棵,也能收个大几十斤。清明老黑白菜,谷雨老腊菜。老,就是熟了,砍下来晒搁蔫,择好洗净,晾干水汽,切成一扁指长的碎段儿,就可以装坛儿了。

  攉腊菜多是在月亮地儿里。把捶衣服的棒槌刷净擦干,搬出釉色鲜亮的大肚子菜坛儿,右手握着棒槌微微下凹的把儿,左手一把一把抓起切好的腊菜往坛子里装。装一层,攉瓷实,再装一层,再攉。坛子攉满了,切几片铜钱大的腊菜薹儿,密密实实盖严,桑皮纸蒙住坛子口儿,拿根麻绳溜脖子缠紧。放几天,一坛子腊菜由绿变黄,味道也酸了,再倒腾出来,揉上盐重攉。冬月少菜无盐的日子,成碟子成盘儿挖出来,金丝丝的,嘎嘣嘎嘣脆酸,就着黑窝窝头儿,吃起来也下得利索。

  其实在我看来,攉腊菜的过程远不是这么简单。谷雨是什么日子啊?小南风溜溜地踩着树梢走,枝条疏朗,新叶婆娑,影子投在地上,投在花发祖母的身上,她下意识地咬着嘴唇,全神贯注地攉腊菜。通,通,通……节奏舒缓,一波一波震荡着无边月色,她一定会想起点什么。战乱、死别、饥荒、多年孀居的清苦,都被她咽进肚里消化了,那双青筋凸起的手,抬起又落下,落下的应是成熟的缄默,缄默浸泡着纯朴的劳作,如同清寒的月光。

  这就是我吃过的腊菜,有一种渍心润肺的味道,那是祖母的生命气息,是我缄默不言的祖根。

  最亲的那个人

  她用一只瓦罐去水塘里打半罐清水,顺便洗净了我从麦地里挖回来的燕麦苗儿。她把瓦灌中的水倒进锅里烧开,就用这水煮熟那些带白根儿的燕麦苗儿,然后连水倒进一个瓦盆里。我饿了,去那盆里捞一把,搦搦水就吃。不是没有水井,是她没气力去井里打水,她是一个饿得浮肿的小脚女人。

  再早的时候,我放了学,或是从地里回来,接过她递过来的杂面馍,一边吃,一边就滚在我和她的大床上打滚儿,踢得高粱秆的界墙呼啦啦响。老蓝土布褥子上面从没铺过床单儿,花格子的土布被子盖到春天才拆洗。那时的我从不去别人家,别人家的屋里有一股让人受不了的怪味儿,我叫它“窝气儿”,是被窝儿的“窝儿”,也是一家一户一窝子的“窝儿”。春节走亲戚,睡在别人家的床上,我就用身上脱下来的小棉袄把被头儿严严实实地蒙住,生怕吸进了人家不干净的“窝气儿”。

  夏末秋初,天到半下午,阳光水汪汪地洒在树上,静悄悄地没有风,她就会在家门前的凉阴里,干些簸簸拣拣的活儿,有时候是刚摘下来的绿豆,有时候是等着上碾的谷子。她强有力的脚跟稳稳地站在地上,双手抓牢簸箕,一上一下地簸去秕谷和草末灰尘,然后翘起簸箕舌头儿,一边簸,一边旋,让饱满的籽粒滚到最下边,细小的沙粒和土末儿分离出来留在簸箕舌头上,双手猛一抖,这些脏东西就掉落了。最后一道工序是坐在蒲团上拣坷垃,这时候,我就猴到她的背上,搂住她的脖子让她摇。通常,她总是咬住下嘴唇哼唱好听的谣曲,晃动身子和着节奏一下一下地摇。有时候也许是太累了,她才会抱怨一句“小彪将,你真是个闹人精!”我在她的脖颈上叭地亲上一口,她就再累也不累了。挂在她汗咸的脖子上,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嫌那脖子脏呢?想来想去,终有些明白:谁见过一个白毛未褪的小瓜娃子,会嫌被雨水溅满泥点子的瓜秧瓜蔓脏呢﹖

  还没等到我嫌她脏,她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留下了白发苍苍的爱,在我还不曾失鲜失真的记忆里,那将是属于我的最美好的记忆。

  六儿

  六儿是我的同桌,小鼻子小嘴大眼睛,柳叶儿眉黑黑地搁在她那张粉白如瓷的小脸儿上,真叫好看。六儿家成分不好,富农,她妈就因为这从县高中来到乡下,当了我们这群孩子的“蛤蟆王”。我们的语文、算术、唱歌、画画,都是她一个人教,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富农、贫农,嫩豆芽子一样的声音齐齐地叫她“夏老师好!”方圆所近,也就六儿家种有一棵月季花。有一天,我听见和六儿同村那个外号“浪蛇腰”的人跟在夏老师后边,一脸坏笑地念叨:“……月月红,月月红,月月不红了不成。”回家问娘是啥意思,娘说:“连这都不知道?是说她家院里那棵花呢,月季花就是‘月月红’。真是哩,人都落到这样了,还种花!”

  月季花朵子大,春天开第一茬花的时候,我就去野坟园里采几朵野玫瑰和六儿交换。其实月季花也香,特别是头茬花半开时,淡淡的,粉粉的,滑滑润润扑在脸上,有股钢蓝水儿味儿。两朵玫瑰一朵月季,插在装满清水的墨水瓶里,搁在土坯支起的木排上,花色如同钢蓝水儿滴落水中,慢慢地旋出蓝色的丝缕,如云,如童心的印痕,明艳了教室里简陋的土黄。

  小学毕业不久,六儿就嫁给了一个酒精厂的工人。后来听说那个人嫌弃她出身不好,结婚没多久就回到一百多里外的酒精厂,不定三两年才回来一次。六儿生了两个女儿,像六儿,一个赛似一个,美艳如花。可村里人说她们来路不明,八成是六儿和大伯子私生的。

  最后一次见到六儿,是在夏老师的丧礼上。她家那座红瓦砖墙小院被周围的楼房挤得差不多找不到了,月季花还在老地方,比屋檐高出好多,都长成树了。花朵又稠又密,衬得一地纸钱越发凄凉。年过不惑的六儿,蓬头垢面两眼红肿地迎门跪着,挨个儿给前来吊孝的人磕头还礼。人们不说,我怎么也认不出她来,那张如花的脸,被风霜揉成了一团皱缩的抹布,下面吊着个瘿包儿,一磕头就碰到膝盖上……那个真心疼爱六儿的大伯子几年前也死了,两个孩子长得再好,终究是女儿,丈夫还是对她们不理不睬。大女儿一气之下辍学去了南方,嫁给一个港商当专职太太,有说是“二奶”,有说是明媒正娶的正房,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只是每月寄钱供妹妹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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