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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的母亲_曲令敏/毕海/曲繁星【完结】(36)

  妈妈又胡说了,别往心里去啊!总之,能把人生途中的百般情谊一例拿来化为万种流丽,岂不是一种福分吗?

  寻得真山水

  亲爱的漫儿:

  记得你在第一封信里说到了“情不自禁”,这是多么赏心悦目的四个字啊!我怎么能不就这四个字说几句话呢?春风来时,杨柳放花,冰河流凌,陌上桑也要绿,草也要青,这世上诸般,又有哪一样不是情不自禁呢?即便时光流逝,连青石碑刻也漫漶于寂寂荒草,曹子建的《洛神赋》依然教人回肠荡气,王实甫一鞭夕阳里的碧叶黄花,又使得多少情天恨海中的流浪客心头生出层层绿苔来啊!孩子,咱要的就是这情不自禁,但必得是不加任何外力,即便妈妈的心意也不能算数。

  无论到了地老天荒,无论浑浊坚硬不讲理的现实怎样一次又一次将青春少年的幻想击打成碎片,那碎片也是千年不枯的绿苔黄花,它明艳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眼睛与心地,谁又数得清曾经有多少英雄豪杰和贩夫走卒,是借了这明艳而挨过了苦难超脱了绝境?

  妈妈在上封信中的建议,你千万不可以误会,我只是想让你跟从了心的感觉,寻得真山真水,不欺人更不自欺。这样在踏上婚姻的红地毯之时,就没有一步三回首的遗憾了。

  这几天你爸去新乡,我看家里的几箱

  苹果要坏了,就旋了皮拿刀砍成小块用冰糖渍了,小星星喜不自胜,一下子吃了许多。你如果哪天有兴趣,也可以如法炮制。对了,你还记得在西安时你姨说的腌牛肉法吗?先烧一锅放有花椒大料(八角)的水,锅滚后多放些盐。等到水放凉,把整块的新鲜牛肉扔进去泡一个星期,然后捞出来,换上清水煮熟即可。这一招也挺鲜的,你爸说只放花椒也行。尘世生活其实就栖止在这样的琐事里,快乐不快乐,全在各人情趣的高下了。

  共同的往事

  亲爱的漫儿:

  今天打开信箱,没有见到你的邮件。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回应你那封长信提到的事情了。

  妈妈忍着身体的不适,带你和小星星回老家,是想趁你们都还小的时候,多留下一些共同的往事。

  你会记住那条从北向南流的河吗?南泉和北泉?南泉还是老样子,北泉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它早先被厚厚的荒草掩盖着,记忆里连它滴答滚落的声音也没有。那里早先有一条小路,隐隐绕行在半坡上。一路断断续续散落着高大的杨树,被水光镀亮,被来往行人忽略。十七八岁的我,心里默诵着“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怀着莫名的忧伤,在它们飘飘而下的落叶里走过朔风吹衣的秋季。也曾经与流水同步,呼吸着清苦的花香和潮湿的草味,黑黑的眸子和初升的晨阳一起,一一抚摸过它们灰白的枝干,把枝头萌动的春意噙在眼里,埋在心里,直到和你同往那天,终于听到了另一个青春年少的脚步咚咚走过……

  亲爱的儿子,我知道,我不能将心中的往事像雪花一样吹落在你和小星星身上,可你们不是和我一起看见那河间的泥堵和水上的野鸭了吗?我们共同的往事就借着它们挽留并长久地展开,直到妈妈化为尘泥。

  丑陋的建筑物堆砌起来的四高中,哪里还有一点儿“唐河四中”的影子?曾经那么神圣的状元桥,曾经辉煌地照耀过我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的红学大殿,收藏过妈妈的《一千零一夜》和《儿童文学》的阅览室,就那么别别扭扭地趴在水泥丛林里,被新潮的装潢丑化得不成样子,就像当年头发斑白的郝校长,猛然间被一群红卫兵戴上高帽子,糊一身大字报揪上殿前的蟠龙台阶一样,让人在一瞬间难以接受。可妈妈这颗三十年后的游子心,除了发一声幽幽悲叹,再也不会像当年那个恐怖的早晨,被突然颠倒的世界惊吓得狂跳不已了。

  沉落不闻的往昔,永存在一颗怀想的心灵里。反过来,不正是这随生随沉的事事物物,完整地保存着人那短暂而又脆弱的生命吗?

  若不是人间有风

  亲爱的漫儿:

  水木清华上有这样几句话,我觉得挺有意思:“若不是人间有风,怎会看得见浮云流动/没有生,哪有死/没有聚,哪有散/没有你的天空,爱恨也不知所终”。不知道是哪个才子才女的杰作,真让人感叹啊!

  在西安,听你姨说起来,妈妈方才明白:人一旦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对世上的许多事失去新鲜感,早先热爱过的哲人啊,诗人啊,学问家啊,更别说当今报刊上流行的种种时尚,总之是没劲。这并不像妈妈早先以为的,是老了,胃口不好了,而是看得多了,厌烦了。近日贵州台播放的电视剧《妒忌》,讲到原始冲动对设计师的重要,我理解所谓的冲动,就是从原初的本能律动中拓下来的生命音符。诗人和艺术家最大的障碍不是青涩,是圆熟。成熟对于这类人来说,就像竹子开花,意味着果坚子硬后的衰朽。亲爱的孩子,在你青

  苹果一样的花季,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气息多留一些在文字里呢?

  今天去参加一个婚礼,回来小憩一刻钟,就梦到了你。飘忽而过的山水,咱俩分骑两匹骏马,不知是去赴一个什么会。跑着跑着,从路边蹿出一头狮子,你说妈妈,快,用力夹马肚子!我依言使劲儿,那马便飘起来一样狂奔。可狮子仍然紧追不舍,就在几十米外,一起一伏,纵身腾跳,不住呵呵发出笑声。不好,眼前立起一道陡坡,我怕马负重过不了这道坎儿,就翻身跳下来,随那马拼命往上跑。上面是一个简陋的村庄,寻个柴门闯进去,反手插好门闩。追踪而至的狮子在门外走来走去,也不进攻。马已狂奔而去,更不见你的踪影。我一边喘气儿,一边想,只要狮子在这儿,我儿子就安全了。不知过了多久,一位年过花甲的老汉笑眯眯来到门前,他看看外面的狮子,又透过门上的破洞看看屋里的我,说:“开门吧,都是自己人。”我战战兢兢抽掉门闩,却发现你就跟在老汉身后,还有那两匹马……你说:“妈,你没事吧?”我一下子就醒了,脑子里缓缓掠过的,是毛营西边咱们一起去过的那个村庄,树木,房舍,小河,石桥,如梦如幻,飘浮不定又历历在目。儿子啊,每一处我与你共同走过的所在,都会定格成如此清凉如梦的风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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