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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我的脸_熊正良【完结】(29)

  我知道她是唠叨给我听的。我成了她的累赘。为了这点退休金她不知道写了多少申述材料。她把要回老房子的事放下来,一心一意地为自己申述。她不断地写,反复地写,一遍又一遍地写。“……我辛辛苦苦为党的教育事业操劳,可是就在我即将转正的当口,却因为前夫的右派问题而搁置下来,并且从此再也无人过问……如今该平反的都平反了,该落实政策的都落实了,而我,一个受牵连的无辜者,一个全心全意任劳任怨的教育工作者,有谁来关心我呢?有谁来给我落实政策?……”她不停地上访,不停地找有关部门,日复一日,腿都跑细了,才争取到了这点可怜的退休金。而我这么大一个人,却天天觍着脸吃她这点退休金,我还能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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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看我的脸》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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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长湖农场回来时是一颗青皮光头。我的长头发在看守所时就被剪掉了。当我的头发长到即将遮过耳廓时,王玉华便叫我去剃头。她说:“去剃一剃吧,别像以前那样,那么长的头发。”见我呆坐着不动,又说,“头发要吃血的,吃多了血人会发懵的,要不是你留那么长的头发,怎么会懵成那样呢?”

  为了让我去剃头,她最少唠叨了五次,说了一百多句话。到第六次她刚要唠叨时,我拔脚就往外走。她硬声硬气地叫住我,“回来,理发店又不关门,跑那么快干什么?没钱人家会给你剃头?”她把几块钱放在桌上,说,“去吧。”

  我看着桌子上的钱。我没法把手伸过去拿它。我就让它放在那儿。我决定不剃头了,无论王玉华怎么说,我就是不剃。我的头发居然跟植物一样,在春夏时节长得特别快,还有络腮胡子,它们迅速地遮蔽着我的头脸。

  天气越来越闷热。雨季又来了。人们在扁担巷里用砖头垫起了一些石墩子,王玉华打着一把雨伞,小心翼翼地在石墩子上一跳一跳地走着。雨水在石墩子周围打出了一片灰色的水烟。王玉华的两只脚在迷濛的水烟中若隐若现。王玉华连着几天这么跳进跳出之后,跟我谈了一次话。是认认真真的谈话,不是唠叨。她说阳阳(她很少这样叫我),你要打起精神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真应该成个家了。

  原来她冒雨跳着石墩子出去是要给我找老婆。她有她的想法。她认为我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关键就在于没有一个老婆。她的这种想法来源于我那些粉红色的东西,来源于暖瓶痰盂和几个搪瓷盆子,以及那幅已经被她塞进了阁楼里的画。她说她看见这些东西时才醒悟过来,并且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这都怪我呀,”她很自责地说,“我被自己的事情搅昏了头,没想到要给你找个老婆。我怎么这么大意呢?男人没有老婆怎么行呢?该找老婆就要赶紧找,没有老婆,又做的是画画这种事,画些不穿衣服的女人,难怪要出这样的事。这就像屋檐水,点点滴滴都要落到阴沟里,要有阴沟让它流,没有阴沟它就只好到处乱流了。”

  她的比喻形象生动又浅显明白,这才像个当过小学语文老师的人。听她的意思我简直是急疯了。我就是大雨时的屋檐水,因为找不到阴沟正在遍地横流;而她现在急于要做的,就是要为我开挖一条阴沟,好让我有个适当的去处。

  可是老婆怎么是一条阴沟呢?我看着在门口像水帘子一样滑落的檐水,看着浸泡在水里的青砖和红砖,看着在青砖红砖上跳着的大大小小的脚。我心里空茫一片。疼痛像冷风一样在骨缝里吹着,我用力揉着肩胛,揉着揉着不由得笑了起来。大约因为阴沟的缘故,巷子里的水流得很慢,有人正躬看腰往石墩子上加砖块。

  王玉华见我笑,便强调说:“笑什么?我说得有道理。”

  我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同不同意她的道理。有一点她大概没有意识到,那就是她的比喻中暗含的污辱性。既是对我的,也是对我老婆的--谁做我的老婆谁就是一条阴沟。当然阴沟不阴沟的我无所谓。我想到一个未知的女人已经成了一条阴沟,心里居然有一种恶毒的快感。

  如果那个叫冯丽的女人知道王玉华将她比作一条阴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她比我大九个月零八天,前年(大约就是我到长湖农场去种棉花的时候)离的婚,有一个四岁半的儿子。我是个刑满释放人员,冯丽是个带着拖油瓶的离婚女人,按我妈王玉华的说法,这叫乌鸦莫嫌猪头黑,是挺般配的一对。她的比喻落到我头上时总是这般令人难堪。就像鸟粪落在头上,不是屎而是喜,叫人哭笑不得。

  尽管这样,也还不能说王玉华的比喻不恰当。在南城这是比较普遍的事,小孩子都当童谣唱,--配龙凤配凤,虼蚤配臭虫;瞎子配拐子,劳改犯配小寡妇。冯丽既然离婚了,也就在小寡妇之列。但冯丽不是个一般的小寡妇,而是个有些资产的小寡妇,在南城大栅栏批发市场有两个店。王玉华说:“我不会随便给你找一个了事的,我拜托了好几个人,人家都跟我介绍了,我挑来挑去,还是挑中了冯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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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看我的脸》第九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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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用了一个“挑”字,既显得对我很负责,又顾及了我的自尊心。这当然是她的聪明。但我想这里头恐怕还有她自己的私心,我不是说她想贪图什么,可是她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呢,--给我找个有钱的老婆,免得我老赖在扁担巷吃她那点退休金,连剃头都要从她身上拿钱。虽然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这是要遭雷劈的,但那时候我就是这样想。我不走她的日子就不得安宁,把我交给一个有钱的寡妇,她不但日子安宁了,心也安宁了。对她来说这是多好的事,要不她干吗要急于把我推出去,冒着那么大的雨跳进跳出?要知道那时候我从长湖农场回南城才一个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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