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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工_孙惠芬【完结】(69)

  一种关系的连接,如何彻底地颠覆了鞠广大啊!第二天吃罢午饭,当刘大头,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三黄叔一同带着黑牡丹从屯街上走来,鞠广大已经一身汗湿两眼泪光了。刘大头还是刘大头,走起路来慢慢腾腾,手背在身后,眼瞄在远处,板儿板儿地横晃,那样子既像这世界全装在他的胸脯里,又像这世界全不在他的胸脯里,他装着的是另外一个世界,很牛气也很霸气。可是此时此刻,刘大头的霸气不但没让鞠广大反感,反倒让他也腰板挺直目光开阔了,因为他已经在努力把目光伸向那个世界了。刘大头老婆还是刘大头老婆,苗条的腰身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眼睛看上去是瞄在了远处,可细一看是瞄着自己,那样子仿佛这世界就她自己。这正是歇马山庄人们讲她骂她的致命之处,你给男人戴了绿帽子,还拿自己当宝贝,还山山水水地显摆自己。可是,当刘大头老婆一扭一扭转进鞠家院子,鞠广大竟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气息不在她的奇妙腰身上,也不在她的目光里,而是在她的脚步里,那脚步只是一点点缩短了她与鞠家的距离,只是把一个曾经傲慢的她送到了鞠家院子,然而可不能小瞧这缩短,它使鞠广大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种关系的连接,会使反感的不再反感,排斥的变成亲切。事实上,在一支庞大的相亲队伍从屯街转到鞠家时,一种关系还是飘在风中的线丝,根本没有实质性的连接,他还需要三黄叔这个媒人耐心而细致的工作。

  黑牡丹确实很黑,连脖子和颈窝都是黑的,她不像鞠广大记忆中那么漂亮,也不像被杨广武全街撵着打时那么狼狈,她眼角布满了树皮皱一样的纹路,眼神有些发呆,看上去比她的姐姐要老十岁。为了这一切,三黄叔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作用,讲到她年轻时的聪明,她四姐妹的名气,讲到她那一嫡系亲属的能耐,好像这一切能为黑牡丹减去十岁。当然,三黄叔之所以能成为媒人,是他知道好话得两面说,一个没有能耐的人,怎配得上有能耐的亲戚?三黄叔说,说起来,广大也是一个讲体面的人,就从他给金香办的丧事就看出来了,全村没有一家没请到,这一点大气,在歇马山庄,也不是谁都能办到的。三黄叔的话很有艺术性,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像钩子一样将两方心中的火苗挑起来。然而在鞠广大看来,三黄叔的话再艺术,也都是废话,因为他已经无须别人再挑了,他心里的火苗已经一蹿一蹿的了,他不但已将风中的线丝握在手中,他还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了热辣辣的亲切,感受到了一份实实在在的亲情。

  对鞠广大而言,没有什么比亲情更重要了。自从老婆死后回到歇马山庄,他就没有感到丁点亲情的温暖。埋了老婆的第二天早上,他的儿子扑在他的身上大哭了一场,儿子的眼泪流在他的脖子里是热的,可是心里却感到透骨的悲凉。多年来,除了老婆和儿子,他没有任何亲人。他的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5)

  父母早已过世,只有一个姐姐嫁在黑龙江。现在不同了,他有了亲人,他们既不是老婆也不是儿子,而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们原本是由一个女人连接的,是因一个女人的连接而由不相干变为相干的。可是,他们一旦连接了,似乎又与女人无关,而只是一个强大的气体,一个由很多人连成的气体,它们从头到脚包围过来。鞠广大在那天下午,身子总是一热一热的,心口也总是一热一热的。尤其当他张罗着给刘大头点烟,刘大头脑袋谦和地一晃,自己叭一声点着火,那一星点燃的火苗简直就烘热了他的整个身心。

  六正当鞠广大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精神一天比一天抖擞起来的时候,郭长义越来越瘦,精神越来越委顿了。这在外人看来,有点像那句老歌里唱的,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谁也说不清老歌里唱的,是说好人好起来,坏人烂下去,是一个互不相干的现象,还是说因为有了好人的好,才导致了坏人的烂。对鞠广大和郭长义来说,却是一个人的好导致了另一个人的不好。这不是说好衬托了坏,也不是说郭长义不希望鞠广大好,事实恰恰相反,从最开始,郭长义就希望鞠广大早日从祸难中走出,只有他走出,才有他郭长义的走出。然而,未来永远是不可预知的,当鞠广大真的以报复作为支撑,一点点从祸难中走出,郭长义反而一程程回到了祸难发生的最初时光。那情形就像吊在滑轮两端的水桶,一个上去了,另一个必得下去。而郭长义的下,又不是下到现实深处,比如像送混汤菜那样的现实,而是下到记忆的深处往事的深处,走上一条逆时光而行的道路。现实和记忆的最大差别在于,现实再坏,可以触摸,往事却不可以,往事因为不能触摸,便空有悔和恨了。不过,这都不是关键之处,当郭长义陷入悔恨当中,被悔和恨交替折磨着的时候,他身处的现实不但没有缓解他的悔和恨,且反过来为他的悔和恨推波助澜,顺水推舟。

  那个呈现在郭长义身边的现实,当然是鞠广大而不是别人。事实上不管时光走出多远,鞠广大在他的心中都不会走远,不管他多么不想成为他的仇敌,他都已经成了鞠广大的仇敌。而仇敌之间最大的特点是谁也别想忘了谁,只要一方有风吹草动,另一方立马就草木皆兵。那是八月十三这一天的下半晌,郭长义嫁到南唐屯的女儿回来了。他的女儿嫁了海边一个养船的渔民,逢年过节,总要回家送海货。一段时间以来,郭长义既盼女儿回来,又怕女儿回来,盼回来,是想知道女儿并不知道他的丑闻,因为他的女儿性格很倔,一旦知道,会赌气永远不回来;怕她回来,是怕她原本不知道,而回来后从村人嘴里知道了。显然,他的女儿并不知道,她进家来和她的妈妈叽里呱啦讲一通潮汛的事就匆忙走了,这让郭长义有些意外。南唐屯离歇马山庄并不太远,也就两村之隔。这使一直心情低落的郭长义有了一瞬间的好转,是那种本以为自己臭不可闻,却意外地发现没有那么严重的好转。人的可怜就在于,一旦发现自己还没有那么臭,就会突然之间生出幻觉,会觉得自己不但不臭,其实很香。郭长义就是在这样一种幻觉支配下,把一编织袋扁口鱼分给了本家亲属的。郭长义在女儿走后那个黄昏,端着一个盆,在弟媳与嫂子家串动时,脸被霞光映得一闪一闪,眉梢呈出一段时间以来少有的活泛,绝对是那种真正活过来的、没有一丝阴影的男人的样子。可是,当他依距离的远近,最后一个来到大嫂家的时候,脸上的光和眉梢的活泛如稍纵即逝的晚霞,一下子就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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