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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_徐兴业【完结】(57)

  可是他做不到。

  她宁肯做一个高洁孤傲、凛然鹤立于宫墙之外的李师师,而不愿做一个受到官家宠幸、人人艳羡的李明妃。这个弱女子具有无比的勇气,冷静而顽固地挡住他的一切攻势,使他真正尝到了一个失败者的滋味。

  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也是不屈不挠的,一次失败了,再来一次新的攻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躲过了宫女的窥伺,他把亲信内监张迪唤来,要张迪把这幅刚脱手的画连同他早已准备好的一顶册封贵妃用的“九花九翚四凤冠子”装在镂金匣子里一并赐与师师。要张迪当面告诉她:今天官家摒弃一切俗务,专心致志地为她画成这幅画,希望在她的“妆台旁拓得一方之地”,把它张挂起来。他要张迪记清楚她的每句回话和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回宫来详尽复奏,不得有误。

  平日,官家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人或许多人的命运。现在,他本人的命运要由师师的一句话来判决了。这一天余下来的时间,他当真摒弃了俗务,只推说身体不畅,躲在葆和殿里看书——那半天肯定要使郑皇后为他大大操一番心的。

  师师让他等候得很长久,直到晚晌,张迪才垂头丧气地回来复奏。他说的是:

  “奴婢去时,贵人正在鼓琴,饬奴婢在廊下等候。后来弹琵琶的刘继安去了,谈得很久。直到晚饭后。刘继安走了,贵人才叫小藂传见奴婢。”

  “这个姓刘的派头儿倒不小,”张迪在自己心里想道,“可他是官家身边红人的朋友,咱家怎敢得罪他?老远地听他下来,就侧转身子,叉着双手向他施礼。叵耐他竟不肯赏点脸,大剌剌地腆着肚子走过去了。连正眼儿也不瞧一瞧。哼……哎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他急忙来个急刹车,继续回奏道:

  “贵人赐见后,奴婢就照官家的旨意回了。贵人看了画,搁在琴桌上——就是那张摆在东壁窗沿下的黑漆琴桌,叫奴婢回来道谢,却把冠子退下来了,说:‘这个不如官家收回,转赐给别人也罢!’奴婢再三叩头,苦苦哀求贵人赏收,说冠子退回去,奴婢要受千刀万剐。贵人一言不发,只叫小藂捧了盒子,把奴婢打发回来。”

  张迪不禁又在心里想道:“这个小藂不知天高地厚,竟也把咱家看成为低三下四的人,呼来喝去。还把咱推推搡搡,扠出门外,全然不留点面子。这个黄毛丫头可知咱张内相在朝廷里的面子有多大啦!王太宰万事要让咱三分,高殿帅整天跟在咱家屁股后面转,咱还爱理不理哩!你小藂又算得什么……哎呀呀呀!咱家想到哪里去了,活该扪嘴。”

  于是他大声地把最后的一句话说出来,清脆地在自己面颊上批了一掌,立刻又爬在地上,磕两个响头道:

  “奴婢没有办好官家交下来的差使,特来领受千刀万剐!”

  官家挥挥手,斥退了张迪,嘱咐他休得在宫里胡言乱道。

  虽然他明白在宫廷的环境里,能够保守秘密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他怀疑过不了半个时辰,这条狗子已经蹿到皇后寝宫中去搬弄是非了。可是让郑家的知道了又怕什么。他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他斥退了张迪,自己陷入深思中。

  赐冠和赠画是在他的头脑中酝酿了好多天的一个猛烈攻势的开端。师师退回冠子,连看都不屑一看,表示她仍然坚守壁垒。丝毫不愿退却。可是她又收下画。这幅画的示意如此明显,她岂能不明白用意?她既收下了画,等于默认了画中的涵意,说明事情还有希望。他决定明天亲自去走一遭,来个奇袭,索性把话明讲了,看她又待怎样!

  当夜他辗转不能成眠,他想出种种方法:软求、哄骗、轻微的要挟,坦率的愬告……一切他能够想到的花招他都想到了,准备明天使用。可是经验告诉他,不管他下定多大的决心,不管他准备了多少套办法,一旦到了她面前,他的一大半的攻势都会被她一瞥轻蔑的目光所挡住。优势在她那方面,她是很难,或许是不可能被征服的。

  这一夜,他觉得自己比往常更加是一个不幸和苦恼的人。

  (二)

  官家第一次驾幸镇安坊李师师的行馆,已经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天是大观③元年八月十七日,中秋节的后两天。官家所以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它特别值得留念,而因为那一天安排得异常别扭的戏剧化的场面,曾经使他丢脸,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十分耻辱的回忆。

  事情还不止耻辱而已。官家认为直到十三年以后的今天,他对她说过多少温柔体贴的话,起过多少海枯石烂、此心不渝的誓盟,仍然不能使她回心转意、心甘情愿地进入宫廷,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恐怕就在于她对他的第一个印象太不好。虽然师师本人没有如此明白地对他表示过,在他和师师的关系中,许多事情都要依靠他的感觉、体会、猜度来领会她的意思。除了在节骨眼儿上,她是不轻易表示心头的想法的。

  他记得,那天为了驾临陇西氏④,确是做了许多准备工作。事前他让张迪和另外两名内监化装为亲随模样,用礼盒装了两匹内府的紫绒、两端霞光毡,四颗龙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四百两白金送去给师师的养母李姥,说是中州大贾赵乙歆慕师师的名声,要求“过庐一饮”。这笔稀有的重礼果然把李姥打动了,答应接待他。到了约定之日的傍晚,他在一批内监和禁卫军暗中保护下,跨着那匹“小乌”来到李家作客。李姥开始在堂户卑隘的外厅廷迎接他,坐了片刻后,就把他请进一间布置得较为精致的小轩里。献上清茗和时鲜果品。李姥陪他谈了一回市井杂闻,又趁机打听他的家世。对于前者,他虽然假充内行,毕竟所知有限,有时不免要露出马脚。对于后者,他更是讳莫如深,只好含糊其词地应答了几句。好在李姥的着眼点只在他的经济来源,并不需要认真核实,两下里也马马虎虎地对付过去了。不久李姥告罪出去,留下他独自在轩子里欣赏壁间挂着的屏条对联。这方面才是他的专长,拥有充分发言权。他发现在这里张挂的古人和当代名士的字画中尽有精品。其中他最欣赏的是晏叔原写的一幅屏条,词字俱佳,词中还嵌有师师的名字。小晏十多年前已经去世,词中的师师不可能就是当前名噪一时的这个李师师。但她能够把这幅词弄到手,点缀在自己的客厅里,也算是难能而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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