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光悦拜访素日往来密切的近卫三藐院。信尹公是氏长者前关白名门贵公子,现为左大臣,是位严肃的达官显要。个性不像一般的世俗之人,但毕竟是经历过朝鲜之役的人,所以他经常说:
“征韩不能说是秀吉一人的事,它关系着日本国的兴亡,所以,为了日本,我不能坐视不管。”
因此,他上表天皇,自愿参加征韩之役。
秀吉听了他的奏表之后,大声驳喝:
“天下最无用的人莫过于他了!”
宫本武藏 风之卷(8)
秀吉如此嗤笑他,最后世人却也批评秀吉的征韩政策是天下最无益的事,这实在可笑。此事暂且不提。话说光悦拜访近卫三藐院时,书法是经常的话题。
有一次,三藐院问光悦道:
“光悦!如果让你选出天下三大名书法家,你会选哪三位?”
光悦胸有成竹,即刻回答:
“首先是您,其次是八幡潼本坊———就是那位昭乘吧!”
三藐院显出不解的神情,再次问道:
“你说首先、其次……到底书法第一是谁呢?”
此刻,光悦脸上毫无笑容,瞧一眼对方之后说道:
“那就是我。”
这就是本阿弥光悦。但是,现在出现在武藏面前,仅携带一名男仆的母子,会是那位本阿弥光悦吗?如果是,怎么会只带一名家仆,而且穿着简朴,使用如此平凡的茶具呢?
光悦手持画笔,膝上放了一张纸。纸上画着他精心描绘的原野景色,而四周则散了一地的废纸,上面尽是画着流水线条,大概是用来练习的吧。
突然,他回过头。
“怎么了?”
光悦以询问的眼光,看着站在家仆身后全身颤抖的母亲,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武藏与他沉稳的眼光接触时,也感到心平气和。说他的眼神让人感到亲切还不够。在自己周遭很少碰到这样的人,他的眼神令人倍觉怀念。就像他满腹经纶、眼眸深处闪烁智能的光芒。对武藏来说,他那一瞬的眼神,就像久违的老朋友的笑容。
“阁下……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儿子,但也已四十八岁,所以请您体谅家母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乍看她的身体还挺硬朗,只是有点眼花,常看不清楚。在此,我为家母的疏忽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还请多包涵。”
他将膝上的纸和手上的笔放在毛毯上,跪在地上,正准备恭敬地行礼赔罪。武藏听了光悦的话之后,手足无措,更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自己并非有意惊吓他的母亲。
“唉呀……”
武藏慌慌张张,也赶紧跪到地上,阻拦光悦的行礼。
“您是老婆婆的儿子吗?”
“是的。”
“该赔罪的是我,我丝毫不知道令堂为何如此惊吓。令堂一看到我,就丢下竹篓逃跑……令堂年纪老迈,辛苦采摘的各种野菜掉了一地。我想,在这荒野摘这些野菜,需花费不少心力,所以将野菜捡起,送到此地,就是这样,还请您多包涵。”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
光悦听到这里,已大致了解,边微笑边向母亲说道:
“母亲!您听到了吧?是您误会人家了。”
他的母亲这才放下心,从家仆身后稍稍探出头来说道:
“光悦呀!这么说来,这位先生是不会加害我们喽,是吗?”
“他不但不会加害我们,而且他看到您把青菜丢在地上,感念您在荒野采摘青菜的辛苦,特地将竹篓送到这里。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武士啦!”
老婆婆感到过意不去,走到武藏面前,深深地行礼赔不是,脸颊几乎要碰到手腕上的念珠了。
“非常抱歉!”
解开心中的疑惑之后,老婆婆脸上堆满笑容,向光悦说道:
“回想刚才的事,实在非常抱歉。但是,老实说我一看到这位武士的时候,总觉得他充满了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仔细一看,他并非这种人啊!”
听了这位老母亲的一席无心之言,武藏内心受到一阵冲击。他这才回过意识,觉得似乎被人看穿了。
——— 一个充满血腥味的人。
光悦的母亲毫不掩饰地直言。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味道。但武藏被这么一说,好像也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妖气和血腥味。那老母亲的感觉如此准确,使得武藏感到未曾有过的羞耻。
“这位侠士!”
光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到武藏这个年轻人有一双炯炯有神、闪亮无比的眼睛,他的头发不抹油却杀气四溢———全身就像火药桶,一触即发。对这位年轻人,光悦感到一分莫名的喜爱。
“如果您不急着走,请休息一会儿吧!这里非常寂静,即使不和人交谈,也会觉得神清气爽,一颗心就像要被蓝天融化一般。”
老母亲也说道:
“待我再摘点野菜来煮咸粥,就可招待您了。如果不嫌弃,请喝杯茶吧!”
武藏和这对母子交谈时,植在体内的杀气荆棘,已被连根拔起,整个人变得心平气和,重新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于是他脱下草鞋,坐到毛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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