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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氏当国_唐德刚【完结】(85)

  美国模式是什么回事?

  在笔者编撰本篇期间,曾时时为最热闹的‘本世纪大审’(Trial of the Century)电视节目所打断。美国国会这次对总统柯林顿的公审,确是百年难得一见。他们两党三院(参众两院和法院),和原被告两造,真是使尽浑身解数。控方不把总统赶出白宫,誓不甘休。辩方则死守宫廷,绝不退让。这是一场最激烈的夺权保权的无烟内战。全国最高学府,和最拔尖的法学、史学、政治学的权威也都被卷入;全国大小媒体,非刘即项,非蒋即毛,几无一置身事外。全国数千万有政治素养的人民,街谈巷议,也各说各话。大家提起耳朵,众目睽睽,正在进行一桩全国性的公开的政治学术大辩论。不特当事的控辩两方的诉讼状,掷地有声;为双方助阵的法学、史学、政治学、社会学、心理学,乃至神学权威的议论之作,亦均深邃之极,有时且文采飞扬;随时阅览,真有胜读十年书之感。真是精彩绝伦。纵是一般卖浆煎饼的小市民,和家庭主妇、大中学生的即兴评论,均能颇中肯綮,令人击节。真是不可小视……。这就是所谓‘美国模式’的最高境界。当然他们各级的大小政客的蝇营狗茍,和我们许多搔首弄姿的可嫌的政客,并无两样,但是从政治总体运作来说,我们和他们就无法相比了。对照之下,不特当年在北京、南京只会举手和抬棺材的议员代表们,显得太原始了。就是目前在台湾的风云政客,和他们相比,也不免是小儿科(Baby Stuff)也。

  何以如此呢?这我们就不能不从文化整体来说了。须知,美国非只一单纯的美洲国家也。她底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欧裔美籍公民(European-Americans)至今与非欧裔通婚者,尚不足百分之一也。因此此一纯种白人的美国公民的主体,实是欧洲全部白种民族再加上个犹太民族,在美洲的重行大组合,所形成的一个新兴的白种民族。他们在文化上,承继了整个欧洲文明(也就是西方文明)的主流。但是在政治组织和语言上,则直接取自议会传统最深的英国。哥大口述历史的创始人-犹裔纳文斯教授(Allen Nevins)生前就常说,英语民族在政治上,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为优越。(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 are politically superior to any other race.)实在不是犹太人替英语民族吹牛。美国革命后,欧洲民族向北美洲大量移民,不特在美洲形成一个新兴的混合民族(像古代中国的隋唐盛世),在古老的欧洲文明上,也来个第二次的文艺复兴,终使它成为今日世界上唯一的超发展国家。她的政治制度,是对英国的议会政治的‘延续’(Continuation)和‘进化’(Evolution),是直线发展的。因此他们纵是三尺之童,都能道其真谛。教育愈高,智慧愈高,则更能舌灿莲花矣!这就是我们今日‘世纪大审’中,所见的现象了。

  我国民初的议会政治就不然了。我们既不是延续,更不是进化,我们则是‘转形’(Transformation)和‘西化’(Westernization or Europeanization),乃至半中半西或不中不西,和所谓‘师夷之长技’,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融合’(Acculturation)。在这种融合的过程中,有个‘不破不立’的中间阶段。民国初年也就是这个阶段的初期。在这‘初级阶段’(让我们借用个邓小平思想中的名词),孙中山的经验是‘知难行易’,是‘破坏难于建设’(破难于立);胡适的看法是要‘打倒孔家店’(先破后立);毛泽东就急于要‘铲除三座大山’(全破再立),……既然不破就不能立,那我们学习西方的议会政治,就十分困难了。因为我们‘破’也不够;‘立’也不够。张之洞之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实际上却是,中学是‘包袱’,西学是‘皮毛’。结果是(全民的)‘包袱’丢之不易;先知先觉们的一点‘皮毛’,建立也难。这就是我们民初议会政治,通盘失败的关键所在了。

  毛主席曰,知识分子书读得愈多,愈没有知识。这句真是夫子自道也。毛说他把‘资治通鉴’看了六遍;‘红楼梦’看了五遍。读得愈多,包袱愈重,对民主政治,对社会主义建设,就愈没有知识了。毛公逝世之后,据说菊香书屋之内,一本马列书籍也没有。有心人临时送去一部资本论,壮壮门面。其实毛又何尝不读马列哉?余尝拜读毛公的‘读政治经济学笔记’,颇怜其苦心也。只是您如去做赵匡胤的宰相,读‘半部论语’就足够足够了。但是您如做了转型期的执政党主席,读十部马列,也还是个二百五。十部马列管屁用?……

  总之,我国近现代政治思想家,从康梁到杨度、毛泽东,都是包袱太重,皮毛太轻,而弄权任性,自以为是,才误尽苍生的。孙中山比较平衡,但他老人家也说过,‘政是众人之事’。众人不要干(所谓民智未开也),你一人要独干,哪有成功之理呢?可是反之亦然。在众人都要干之时,你一人偏不许干,也是要出纰漏的。小蒋总统将来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会有其一定的地位的,那就是他知道时势不可逆转,乃因势而利导之,这就搞对了。民国初年的那个时代,没有搞议会政治的任何条件。时代未到嘛。但是既然建立了民国,‘再造共和’(段祺瑞的豪语)议会政治又不能不搞;搞得焦头烂额,也是必然的结果啊。形势比人强,治史者不可厚责于古人也,时代的悲剧嘛。这就是民国初年的政治大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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