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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_张天翼【完结】(25)

  “呃。”

  李益泰对自己说:

  “那小的还妈妈糊糊。……‘他’是谁呀,不是她的男人吧?……”

  他们转了湾。

  跟着的人踌躇了不到一秒钟也转了湾:管他妈的,就绕一点路罢。

  “喂,喂。”

  他不敢大声地叫。希望由这“喂”发生点效果,可是又怕她们听见,声音就小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那两个没理他,又转湾。

  “她们没听见,”他放心地想。

  这回他不再跟,那绕得太远了。

  走到二姨母家门口,瞧见一对男女——女的漂亮得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抿着嘴,眼睛送着他们走过去。那两个人那种怪亲热的样子逗得这位少校嫉妒起来。

  “一定是窑姐儿,什么人都可以跟她亲热的。”

  再瞧一眼女的背影,他觉得自己这推测未免有点太残忍了。

  “那男人一定是她的哥哥:不错,一定是她的哥哥,”他跨进门想。

  七岁的小表妹跑到院子里来欢迎他,他就把女孩子紧紧地抱了起来。

  “珍妹,不要叫哥哥么?”他拼命地吻着她,还企图着把舌子伸进她嘴里去——可是这没成功。 “爹爹妈妈都不在家么,哪里去了?”

  “不晓得不晓得!”

  “你不要跟我好了么,我买葡萄干给你吃呀。”

  “让我下来,让我下来!”

  厨子施贵打米走过院子里,惊奇地瞧着李益泰:上星期四这位少校对他说他要到上海去的。

  “你没到上海去么?”问。

  李益泰放下珍妹,伸手要拍拍她的头:拍个空——她咕噜了一声“讨厌鬼!”就溜跑了。

  “这孩子真顽皮,”少校说。“上海么,去过回来了。”

  “真好快!……哪天回来的?”

  “昨天。”

  施贵向少校走近,装着一付苦脸。他低声地对少校诉苦:当厨子没出息,宁愿再当他的勤务兵。他从前是李益泰的勤务兵。

  “好,可以,”他答,挺挺胸脯。“他们要我到扬州去办厘金,我还没决定。这里刘厅长也答应了我一个科长位置。”

  那个活泼起来。

  “厘金可是好差使:您一定去罢,一定!……我跟去伺候您。……扬州菜合不了您口胃,我去伺候您。”

  少校微笑:

  “我有事你也不必着急,我总要替你设法的。”

  “那真感恩不尽。……您知道我命苦,一个儿子给火车轧死了,家里还有……”

  “我晓得我晓得。”

  停停。

  “施贵你有零钱没有?”

  “有。要多少?”

  “五六毛钱够了。我刚巧身边没有零钱。”

  从顶里面的衣袋里弯弯曲曲送出去四毛银钱到李益泰手里:钱还是温热的。

  “施贵你把我去打两毛钱高梁,切两毛板鸭子——你要选选,要好的。”——那四毛热暖的银钱又交到了施贵手里。

  因为怕二姨母回来又得说他不该喝酒,他就躲到厨房里把酒灌进去。他一面想:施贵买的鸭子一定赚了钱。

  李益泰爱喝酒的习惯是由于他父亲。父亲四十几岁时候讨个所谓姨太太生了他, (他这位二姨母也是“偏室”扶“正”的)。老头非常高兴,把这儿子当神看待,认为他将来“了不起”:—面把英雄主义的教训搬出来,一面抱他到膝上,时时拿筷子醮着酒塞进他小嘴里。李益泰把这两种教育全接受了下来。可是他对他父亲很起反感:他想他家里的破产是老头不会当家的缘故。他所以在家乡无可生活到外面漂流找饭碗,都是父亲害的。虽然他自己认为前途无限,可有时也觉得未来有点渺茫,就常常痛哭起来——这多半是在酒后。

  他没进过什么学校:老头儿不叫进。老头自己给他发蒙,给他念点圣贤之书——他认得几个字是从这里得来的。到十二三岁他就瞧不上老头儿,他知道他父亲除了是个诗人兼酒家以外,什么本领也没。诗可做得不坏,老头自己写自己:“自汉魏至国朝,有诗无不学。”李益泰不迷信老头了,把遗老教育还给了父亲,并且大声说:

  “爹爹你也要看看这是什么世界。……你还在那里做梦哩。……还要把二妹裹脚。太糊涂了。……你要做遗老你自己去做你的遗老,再不要害我们儿女,儿女的事你不配管!……”

  可是根深蒂固的英雄主义教育可到底没动摇,这好像很合上他李益泰的口胃。一觉得自己了不起,父亲就显得更懦弱更糊涂。于是他带了英雄本色任性起来。先是喝酒,每次喝总醉得醉蟹一样。把家里的鸡捉来杀,杀的方法是英雄地把鸡的脑袋砍下,痛痛快快。长得再大点就借了父亲的名字向亲友借钱,到别人家里去赌宝。有时候跑到邻县的熟人家去住,一连几个月不回家。老头儿虽有点伤心,可并不厉害:他有种解释:

  “你们不要以为我们益泰荒唐,没出息。他这样混下去,或者总有一天会得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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