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康先生一眼,认定康先生做说话的对手。康先生看来有五十多岁,一脸乡下老样子。
“康先生你是哪个介绍的?”
“到处里来么?”
“唔。”
“我是一个同学介绍的。”
白慕易很响地叹口气:
“无论什么官,没有人介绍是不行的。我们处里这许多人都是有人介绍进来的,要是没有人……要是没有亲戚,没有同学,总是没有机会,……没有……我要不是……我要是没有……”
他想等别人间他“你是谁介绍的”,可是别人老不开口。
闭了会嘴,白慕易可忍不住了。
“我是怎样进来的,你晓得吧?”
“不知道。”
“我是云处长喊我来的。”
别人当然得问:“云处长和你什么关系呢?”可是那老头还是不问。
白慕易有点烦燥,取了博士帽搔搔头又带上。
“……因为云处长是我的舅舅,”他低声说,一双眼钉住康先生。
“唔,舅舅。”
康先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这使白慕易有赌钱输了似的感觉。
天上有了黑云,像马上要下雨。一阵风卷起地上的灰,沿着大路一直向北扫去。
“灰真大!”白慕易用手掩着鼻子。 “不过河南的灰还要大。……咦,康先生你看这个洋字: ‘呃司’写个反的!这不是‘呃司’么?写个反的!……康先生你学过洋文没有?”
“我只学过英文。”
“洋文就是英文,英文就是洋文。……英文学学倒也还容易。康先生才学的么?”
“许多年了。”
“没忘记么?”
“常用,所以不会忘记。”
“现在也常用么?”
“是的。”
“康先生是办什么公事的?”
“管翻译。”
“什么!”吃了一惊。
“翻译。”
“翻洋文么?”
“是的。”
白慕易想:
“真糟了心!”
他脸红着和康先生分了手。
“真糟心!我操得你屋里娘,他管翻译!”
于是努力记一记,他刚才对康先生说错了话没有。没有,那招牌上那个“呃司”的确是写反了的。
第三回
白慕易一到梅轩老先生家,发见五舅躺在床上。
“我不好过,”梅轩老先生告诉他。
这位老先生比以前憔悴,颧骨和嘴唇突得更高了。脸上的皱纹也深了些。他对他外甥诉着苦,老叹着气,把眼睛无力地瞧着墙上那个红纸条——“元旦试笔”。
“真是不得了。……我已经走到了绝境。……”
白慕易想:
“为什么工作不努力呢,当然……”
梅轩老先生接着说到处借不到钱。到刘培本家里去过三次,还没开口,刘培本先生先对别人诉穷,叫你开不得口。去了三次的结果,借到了——
“你猜猜看:借到了几个?……人真是!……你晓得几个……一块几毛钱!——去了三趟,一块几毛钱!……人心真不可问!”
“娘卖mopi,我恨不能把这一块几毛钱对他脸上掷过去:娘卖……我姓梁的面子就只值这几文?……什么亲戚朋友!……”
那个热起来,把博士帽取下往桌上一放。可是五舅舅话多着,把白慕易当作裁判官,叫他判判这位舅舅的一辈子所经过的遭遇是不是公平的:像他这么一个好人,可走来走去走不通,现在走到了绝路。一肚子才具一点也没给发展一下地就此完了么?可是白慕易烦躁着,像有许多咬人的虫子在皮肤上爬着。他不该来的。这老头儿的不幸都是他自己不好——一点不想上进,脾气又那么坏,跟什么人都合不来:跟刚舅舅就合不来。……
“刚舅舅要是晓得我来找五舅舅,会不会不高兴?”对自己说。
大概不会:刚舅舅气量多么大,他是处长。
白慕易不插嘴,他想这么着别人也许会说得没什么趣味,就闭了嘴的。他眼睛不对着梅轩老先生,只移来移去:瞧瞧那灰色的帐子,瞧到满是水烟疤的地板,瞧到墙上那糊着的霉烂的纸,瞧到那条“元旦试笔”。
他想:
“他的小楷比我写的好。”
五舅舅的学问比他好!……
他生气似地瞧五舅舅一眼。
那个全没一点了不起的样子,只是哭丧着脸,嗄着嗓子,背书似地说着。
“……如今说不到什么天道:好人没路走,有才具的没饭吃。……我偏生生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事无成,一转眼年纪就来了。……”
白慕易站起来伸个懒腰,把博士帽嵌上后脑勺又坐下。他想着:五舅舅有学问为什么还不升官?对了,只有学问不行,第一个要有人——就是李益泰常说的“知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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