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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呻吟_凸凹【完结】(49)

  还没走出属于原岭的山沟,天就亮了。翁息元感到有些困倦,昨晚喝了半宿酒,几乎就不曾睡下,便打起盹来。朦胧中听到车前嗒地一声响,行进中的车咯噔一下站住了。睁眼一看,那匹拉梢①的骡子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拉上手问,跳下辕杆,走上前一看,见到骡子的脖子上有长长的一条烧痕,再一摸牲口的鼻息,游丝皆无。他很纳罕,朝上下踅,发现了一根低垂的铁丝,那铁丝上还粘着骡子脖子上长长的毛须,那毛须冒着烟。他吃了一惊。虽然后岭还没有扯上电,但来时看到了原岭沿路上的电线杆,他知道那是电线,那电据原岭人说是可以要命的东西。那骡子走路时,可能看到崖壁上有一束好草,便顺热伸过嘴去,不期碰到电线上。

  ①拉梢:马车的前套。

  他把车用顶车杠支起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一是压压惊,二是希图等到个把行人,能帮个忙,捎个信儿。抽了好几袋烟,也没见个人影,这大荒沟的,到年关了,谁还出来走动。翁息元感到无望,便拚了蛮力气,把死牲口扌周到粮车之上,把牲套套到自己的肩上,拉起梢来。他一边吆喝着,一边拉,驾辕的骡子就跟着他走。人的力气终究比不得骡子,驾辕的骡子和他都感到吃力,但大车毕竟是慢慢地走了,比搁浅在荒滩上更会有希望。

  在荒僻的山沟里,一个人,一头骡子,缓慢地拉着一辆粮车!

  最初,虽然吃力,但没感到艰难;有那酒力支撑着,胸腔里有一股激人的热浪,他浑身淋漓出烟气袅袅的大汗。

  走了几里路之后,他感到腿沉如铅,迈不开步子了。他只有停下来。给车支了顶杠,他跟骡子一起歇歇。他点上一袋烟,抽了两口,便剧烈喘咳起来。他竟感到这烟不如刚才好抽。凉风吹过,他感到浑身发冷;他的伤脚和伤腿都疼了起来。

  他多想有个人来!

  要不,把粮车放在这儿,先回去报信。这念头刚一冒头,便被自己否定了。在这荒僻之地,这可是一车粮食啊!这车粮食牵系着后岭人殷殷的企盼哩!

  便只有人拉。

  再套上套梢,他拉起来感到异常地艰难:酒力散了,腿痛犯了,人和牲口都乏了,便只有拚命了。他扯弯了腰杆朝前拽,他的姿式几近于爬。走了一段路程,他眼球发胀,胸腹憋闷,眼前闪着一点点的星星。他朝着那星星走,他近了,那星星却远了;再朝星星走,他近了,那星星又远了。他闭一闭眼,那星星就在自己的眼圈里。听人说,眼圈里忽闪出星星的时候,人的命息便快尽了。他一惊,人便站住了。回过头去,看到那驾辕的骡子仍保蹬蹄脚做拚命的跋涉,从鼻孔里喷出大团大团的雾。多倔犟仁义的牲口哩!翁息元有些感动,便又躬弯了腰脊。拉吧,咱俩谁也跑不了哩,死也死一块了。这人有时还真不如畜啊!他恨恨的说。

  大车艰难地朝前走着。

  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它落到车上的死骡子身上,一会儿,远远地飞走了。

  翁息元的伤腿已失去了知觉。他知道,到了这个地步,这人和车就再也不能停下来。他憋闷的胸腔有一股热流在蠕动,爬到喉嗓便有一股腥甜的味道;他张开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他心里有些发慌,漾上来一股忧伤:这为啥哩,老天怎能把老实人逼到这种地步。娘的!

  那只老鹰又飞回来了。在死牲口上作短暂停留之后,又远远地飞走了。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能停下。他又吐出一口血来,血吐出之后,竟然感到了一丝轻松。狗日的,怎不来人呢?那人都被菜缸腌了咋地?搞运动那人吵吵嚷嚷一大伙,真需要个人了,连个毛都见不着,做孽哩!他无望地朝前爬着,能听到身后那骡子的吸气声。那骡子的肺里也烧着了,它不停地吸冷气;这可不好,那凉气吸多了,会炸了肺。你慢点儿吸吧,你可是我惟一的伙计了。他心里乞讨着。

  老鹰又飞了回来。

  你娘的吃完骡子肉该吃我的肉了。我的肉是酸的,不好吃,你就悠着点吃吧。我那墙上有一支打松鼠的猎枪,等我回去就赏给你几颗枪子,那枪子比骡子肉好吃。他的眼神渐渐模糊了。

  眼前晃出谢亭云两只翘翘的奶子。真是好奶子!他嘴里尝到了甜味。又晃出了谢亭云野石榴般的两瓣圆圆的臀。真是好臀啊!筛起来,把人的骨头都筛酥了。他笑起来。

  亭云,你等着我。

  ……

  天黑下来的时候,翁息元的粮车终于到了后岭。

  当他到听人们的呼唤,看到一束束火把朝自己移近的时候,兴奋极了,他想喊,但喊不出;腔子里的血喷薄而出,他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翁息元扑倒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由于用力太过,内脏破裂,死了。

  ……

  六

  村里搭起灵棚,为翁息元准备丧事的时候,贪酒的李水才拖着绵软的双腿翻过岭来。他醉了两天两夜。

  当知道翁息元为粮食而死之后,他双腿就不能动弹了,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愤怒的翁送元对李水大打出手,踢得李水佝偻着腰,像塌了脊梁的狗。但他还是努力地站起来,迎着翁送元密集的拳脚。他又被打倒了,躺在地上抽搐不止;但还是努力站起来。他心中的愧悔比他身上的疼痛还让他难以承受;他觉得自己该打,他不能要赖。当人挨了无由头的痛打之后,通常是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以期引起别人对自己的同情和对打人者的愤恨。正因为他觉得自己该打,便不呻吟,不欹倒,直面那惩戒的拳头。站立不稳的李水,又被翁送元打倒了;李水想爬起来,但腰腿已失去了知觉,刚欠起身子就又摔倒了。他多次努力失败之后,喘着粗气,困难地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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