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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记忆_肖复兴【完结】(25)

  来北大荒插队之前在北京,我常常吃土豆,从来没有看过土豆花。到北大荒第一年的夏天,也是现在的季节,队上的朋友们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台照相机,拉着一起照相,照遍了队上的角角落落,把自认为好景色的地方,都当成背景照上了。最后,来到队里最西头,是菜园子的地边上了,这里长着一片绿色的叶子中间,开着星星点点的淡蓝色的小花。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们就是土豆花,只是觉得还挺好看的,就拉上李龙云和老朱,蹲在地头上照了一张相。然后问别人,才知道这是一片土豆地,也才认识了土豆花。

  那时候,我们2队有女知青暗暗地看上了老朱,老朱人长得帅,又是好脾气,自然有好人缘。看上老朱的肯定不少,只是能够敢于表露的,当时只有这么一位,是从印尼归国的华侨。那是我们来2队的第三年,土豆花开的时候,这位女华侨听说老朱病了,特意在食堂做了一碗病号饭,其实就是一碗热汤面,端着碗到处找老朱,老朱先躲到老农家里,又躲到更远的土豆地里,不敢露面,一时传为笑谈。

  前两年,老朱出国到法国,回来路过香港,老朱这个人念旧,知道这个女华侨现在定居在香港,心想买卖不成情意在,毕竟在2队曾经一起待过,好不容易路过香港一次,应该去看看她,并还特意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器,从北京带到巴黎,又从巴黎带到香港,准备送给她作为阔别重逢的小小的礼物。到了香港,老朱给她打通了电话,说是到她家拜访,她连连说她家远,你人生路不熟的,还是我来看你。老朱觉得她说得也对,想得也周到,便牺牲了和同事一起到女人街买东西的时间,开始等她。却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了星星出来了,一直等到月落西天了,人家也没有来。

  这一路上,我没少拿这件事和老朱开玩笑,我说他: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不买别的,偏买怕磕怕碰的景德镇瓷器。你买这玩意儿,就预示着不吉利,没见成人家是必然的了。佩莉就会在一旁呼应我,指着老朱的鼻子说:是,他一厢情愿。得,让人家给来了一个烧鸡大窝脖儿!

  这次回到2队,我以为菜园子还在最西边的地头,土豆地也应该在那里,便老马识途似的一直往西边走。谁想到,现在土地都承包给个人了,也就没有必要整个队上种一个大菜园子了,像当年一样专门还得由老李头一个人负责侍弄,现在都是各家自己房前屋后种的小菜园子了。没有走到西边的地头,早早就看见了一块地里种的是土豆,看那叶子,我是看不出来,但那淡蓝色的土豆花,立刻泄露出它们的秘密。我忙叫来了老朱和李龙云,赶紧站进土豆地里,让别人给我们哥仨照张相。

  照完后,我问起30多年前,我们哥仨在土豆地照的那张相片,当时那张底片一式三份洗印了3张,我、李龙云和老朱,一人一张。一问,他们还都保存着呢,这让我们都很开心。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叠印在我们共同的岁月里,默契一般,获得了某种特许权似的,破例允许进入我们相同的记忆里。

  泥草房子

  在2队,我对那些拉禾辫的,充满特殊的感情。

  我以为年头过去这样久了,我们都离开2队30来年了,这样的房子该不会剩下多少了。没有想到在2队我看见那么多的拉禾辫的房子,还顽强地站立在那里,我们走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当年我教过书的小学校,还在那里,被一家从富锦来的麦客住着,似乎30来年的日子像数码照相机里照过的相片,可倒片回放一样。

  在北大荒,那些拉禾辫房子的房檐,一般都会留得比较大,因为每年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房顶上的积雪和房头的冰凌,化开之后,都得从房檐流下来。房檐留的窄,冰水滴答下来,就打在自己的门前和窗户上了,出门不小心会滴答到自己的头上,也会把门前弄得很脏。冰水流得离门和窗都远一点,好清扫,也显得干净一些,毕竟开春的北大荒化雪的时候是埋汰的季节。

  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样宽绰一点的房檐,有一天对我们竟派上用场,而且让我们是那样的难忘。

  那一年,也就是工作组整完我们“九大员”之后,他们撤兵了,我们“九大员”被分到了六个地方,打得七零八落,如星云散去,省得我们聚在一起惹事。那时,李龙云和同一台康拜因的一个北京女知青有那么一点意思,临别的时候,对那个女知青说:我走以后希望你能够给我写信。那个女知青连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脱口而出,回答的实在有些拙劣:你要给我写信我就给你写。这样的回答,很让李龙云心里搓火。什么事呀,本来挨整让人家给棒打分散心情就不好,还是鼓足了勇气才对你说的这番话,你倒好,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还说什么我给你写信你就给我写信!

  李龙云到了59队后,没有和她再联系,彼此的自尊,都像是一把钝锯拉扯着时间和距离,时间一长,只好大家帮忙,从中做一番穿针引线的工作。那时,李龙云已经从59队调到了建三江的宣传队,我和老朱自告奋勇,过七星河去找李龙云,当一回蒋干过江的说客。李龙云心里并不情愿,看着我和老朱大老远的来了,没有驳我们两人的面子,只好跟着我们回到了2队。

  秋子当时在25队,晚上,就把我们3人和那位女知青一起拉到25队,把李龙云和那位女知青放在他们队部办公室里,让他们两人交谈,我们其他人都跑到外面边聊天边等。正是夏天,我们在野地喂蚊子还好说,那天晚上,偏巧突然下起的暴雨劈头盖脑地向我们浇来,25队是刚刚建起来的新开荒点,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躲都没处去躲,一下子非常的狼狈。四周寻摸了一番,惟一可以躲雨的地方,就是拉禾辫盖成的办公室的那个比较宽敞一些的房檐下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觉得人家正在里面进行重要的会谈,躲到那里去,是有些不大合适,但是,面对越下越大的暴雨,而且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我们不得不跑到那房檐下躲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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