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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_胡延楣【完结】(20)

  这好像是一个很冷静的职业革命者说出来的,而不是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工人说的。瑞平看着董品章凹陷的眼窝中,那对如同桂圆一样的眼睛。长着这样眼睛的男人眼睛一转就是一个主意。当年,一个挑着担子的配钥匙的十三岁的小孩,在大同坊长乐路弄堂口用冻肿的小手为爸爸配了一副钥匙。爸爸回家用钥匙一开门,爽滑得很,再看一看钥匙上的锉刀印,横平竖直,一刀是一刀。就回过来寻找那个有着大大眼睛的孩子。爸爸花钱让这个孩子拜师学徒,后来就成了工厂里开模子的好手董品章。董品章在出徒的时候感激涕零成为资本家太太的过房儿子,在公私合营之后成为工会主席。

  生逢1966 6(6)

  “瑞平,革命时代我们就是革命,如果以后平静下来了,我们再按照以后的形势好好做自己的事情。瑞平,对别人我是不会说的,我是对你才这样说的。”

  瑞平知道了,爸爸需要一个人想事情而不会被人干扰,于是他最后就走向了公园。爸爸可能以为自己到死还是一个政协委员,他没有被批判过。他一定没有耐心等待到从牛棚中走出来,那些曾经有过的平静日子离开他非常非常的遥远。爸爸是怎样下的决定已经不需要知道了,一个人的生命已经没有了。他可以缺席批判会了,即使批判会是面对着他的尸体,他的幽魂也可以不参加。

  不过,当屈辱没有时,希望也没有了。他确实很脆。

  瑞平想到这里,眼前就黑了。像是一部电影放完了,他就这样睡着了。

  妈妈第二天就上班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请假。

  爸爸自杀死去的事情最后还是传到了每一条小弄堂全部知道。不过,妈妈依然那样很平静的走进走出。妈妈开始骗人家是腿摔断了的说法其实一开始人家就没有相信。但是妈妈就是要这样说,在石库门弄堂里,假话说了就说了。

  后来在隔壁的康绥公寓有一个人早上六点从楼顶上跳下来,弄堂中人的注意点就转移了。妈妈和瑞平就不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了。只有亭子间嫂嫂和绍兴老太一直在弄堂里打听,为什么陈家还没有扫地出门。她们还在念着陈家被封了的房子。

  有一天,里委会主任谢湘云来到家中,他们是要妈妈签字的。爸爸的死亡报告已经出来,妈妈一句话也没有说,就签了字。

  “瑞平也已经长大了。”谢主任像谈家常一样说,“你们可以和那个陈宝栋划清界线。”

  “自然。”妈妈说。“谢主任,我也有一句话要对你说,瑞平其实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他是宝栋弟弟的儿子。他的爸爸妈妈在萧山。宝栋的弟弟是一个小学教师,成分没有问题。瑞平的哥哥还当了兵。”

  谢主任很惊讶地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瑞平,说:“你们还是长得很像的么。”

  谢主任走了之后,家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因为妈妈哭了。无声的哭是一种很可怕的悲伤。那种没有声音的抽泣,泪水如同决了堤一样迸流。嘴张得很大很大。很久没有闭上。大哭无声,长哭无声。妈妈的肺部因为悲伤而不断地抽动,她不是在哭而是在透气,不断的透气。

  妈妈边透气边在说话:“共产党以前待你的爹太好了,太好了,夏副区长太好了,他实在是太好了……”

  瑞平说:“妈妈你不能哭。你这样哭,是为一个自绝于人民的反动派哭泣。”

  生逢1966 6(7)

  妈妈不知不觉就停住了她的哭泣。

  “妈妈,你说我不是你们生的,这是不是真的?”

  “我是骗骗谢主任的。”

  瑞平知道妈妈前后的两句话中必然有一句谎话,石库门的惯性使她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他从妈妈苍白的脸色知道了妈妈永远无法弥补的后悔。他一夜合着眼却没有睡着,天将亮的时候,他的脸隐约觉察了一丝呼吸,那呼吸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暖暖的气息。他恍恍惚惚地把眼睛睁开,突然就见到了妈妈脸部的一个超大特写。

  在淡淡的曙光中,妈妈坐在一张小凳上,一动不动,满是红丝的眼珠瞪得凸出,一眨不眨凑近着凝视他的脸。

  “妈妈!”

  “瑞平。”

  他没有读懂妈妈的眼神,妈妈却知道了他的惊惶。妈妈就说:“我不过是看看你,看一看……你。”

  生逢1966 7(1)

  当瑞平下午一点多从萧山站出来的时候,觉得乘火车真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上海到萧山,地图上只有短短的一截,火车要跑这样长久。6个小时里,除了在嘉兴买了两只粽子当午饭,他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座位。宁波车历来是南方火车中最脏的,行李架上几乎没有什么空的地方,天知道宁波人家中还有什么更多的口袋、篮子、包和扁担,他们连拖鼻涕小孩也一起带上。满地的瓜皮,还有瓜子皮,花生壳。他们大声说话,男男女女开很黄色的玩笑。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很年轻的女的撩开了汗衫就给孩子喂奶,她把两只奶头都露出来了,一点也不想避开别人的眼睛。孩子的嘴唇吧嗒吧嗒地响着,一个车厢的男人全部将眼睛盯着她的鼓鼓的奶头。瑞平就很知趣地转过头去。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这个学生真是小人,没有看见过。”车厢里就有一阵很集体的大笑。连那个正在喂奶的少妇也在吃吃地笑。瑞平就只好将自己的面孔朝着外面。外面其实很热,万里无云。飘动的只有窗帘,那时的列车车厢的窗帘是很深的墨绿色,上面很多的油腻。风卷着这样的脏布不断拍着他的脸。几个男人就在拥挤的人群之间一次次的踩着厚厚的果皮走来走去,为的是泡开水和小便。他们走过这里,特意放慢脚步,忘不了往那个喂奶女人的奶头瞥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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