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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_胡延楣【完结】(23)

  这天的晚上,当瑞知、瑞平和瑞芬三兄妹到灯光球场去的时候。爹再一次打开了楠木画箱子。爹打开这个箱子不用眼睛看,他的手抖动着开锁,但是在锁和箱子脱离的时候,有一个快速熟练的提起动作,这就是他已经无数次开过这把锁的见证。

  他打开盖子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纸香味,隐隐约约还有一点药味,那是专门用来熏蠹虫的。这味道叫他陶醉片刻。他将二百二十个画轴一一排列,然后研浓了墨,抽出一支羊毫,眯着眼,从笔端抽出一根赘毛。他在写一个目录。或许,今后的人们会奇怪他要做的事情。不过他一点没有犹豫。他的妻子就在旁边,也一点没有犹豫。只是用同情的眼睛看着他。在记录下每一幅画的名称的时候,爹的手经常要颤抖一会。这些画不是他自己置下的,那全都是瑞平祖父的遗产。他对于已经死去的父亲印象非常淡薄,在他的自传中经常会这样描写“八岁幼龄,便失父训”。他的心有一阵揪心的闷痛,这些画其实只有传了一代啊。爹将一个一个画轴的名字写到了记帐簿上,一面唏嘘不已。他回忆起了小时候那些不堪回首有出无进的日子。娘是老太爷的第三房,娘去世之后,他老七和哥哥老六的所有财产就是这些画了。箱子里八大山人的《鹰》是最贵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他宁愿将它写在最后,也不能将它写在第一。这张《鹰》老太爷是花了重金从一个古董商人那里买来的。对方说资金周转不过来,急需现金付债,此画就便宜卖了。老太爷的耳朵皮软,就叫人付了银元,取回了画。其实老太爷到了晚年,感慨世道的艰险,已经信了佛教,因此像鹰这样凶猛残酷的物事,老太爷就不再激赏了,这张画,也就永远藏在画箱里了。

  生逢1966 7(6)

  夜里,瑞平和瑞知瑞芬三人有说有笑地回来了。爹也正在这样的时候,用最简洁的文字写上了最后一行“八大山人朱耷《鹰》一幅”。他最后合上了账簿。

  “爹,娘,瑞平的球打得真好。”瑞知说,“我们厂里的头头说,如果瑞平是萧山中学的,就把他招了来。我说哼,人家是上海中学生队的。”

  瑞芬说:“我的同学人人都在问,那个会在篮下反过手来投篮的长子是谁?我就对他们说,那是我的上海弟弟。”

  娘张开了嘴,一直在笑着。把两个儿子上下不住打量。见到瑞平的肩上有一点血痕,就说:“何人这样野蛮,把我儿子的肩头都抓破了。快些快些,红药水!”在瑞平的肩上涂药水的时候,娘说:“明天我也一起去,看那个敢欺负我的儿子。”又对瑞平说:“下毛在街上碰到他,你要骂他。”

  瑞平不知道“下毛”就是“下一次”。弄明白了之后,才笑着说:“球场上经常会碰到对方的,有一次我的鼻子还被人家撞出血来呢。”

  娘就将瑞平的脑袋捧在手里,仔仔细细看着瑞平的鼻子,怕他在哪里撞伤了。满屋子哄堂大笑,连一直板着脸的爹也笑了两声。

  瑞平说:“爹今天夜里要给我们看鹰吗?”爹点了点头。

  爹将所有的窗户全部关闭,然后将窗帘拉下。他点亮了一个灯,又开了台灯。还是太暗,爹就对瑞知说,先到抽斗里将过年用的两个40支光的灯泡拿出来。爹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们,这里的画,明天部要烧坏了。”

  “全部烧掉?”

  “全部烧坏。”爹很平静地说。

  瑞平说:“不要烧掉!”

  父亲说,“烧坏”。

  “为什么?”

  “破四旧。”

  瑞平就呆在那里了。

  爹说:“这里是萧山。萧山有萧山的做法。萧山教师造反队已经来打过招呼,希望我们自觉革命,自己将封建主义的污泥浊水洗刷干净,焕发出革命的青春。”

  爹又把自己抄写的画名录分给三个孩子。他说:“你们全都知道,我们箱子里面的画都是黑画,代表的是旧思想和旧文化。我们如果要进步的话,就一定要将这些东西的流毒全部肃清。这些目录,也就是以后批判的资料。”

  “有没有人告发?”瑞芬问。

  “如果你们全部要求革命的话,就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更多的去想,首先需要想到的是,这些是不是黑画,如果是黑画的话,就需要进行批判。销毁也是完全应该的。”

  屋里的气氛是很沉重的。瑞知一直没有说话。看来,他事先知道这些画要被烧掉的。瑞平就对瑞知说:“我看过你在墙上画的人像,你一定是很难过的。”

  生逢1966 7(7)

  “我看是这样,这些本来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这是老太爷剥削劳动人民的财富买来的,所以这里面有劳动人民的血汗。爹老早就对我说过,现在如果你要拥有一样东西,你就让自己把这件东西完全扔掉。这样你才是清白的。”

  “这是画。烧掉了之后就是灰烬,不可能变成什么东西。”

  “那你就将他全部记熟。记熟了就是你全部知道了。当然是用无产阶级的思想来批判吸取需要的东西。”

  “你倒记给我看看。”母亲说,她想调剂一下屋里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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