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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犹太歌手卡夫卡_林和生【完结】(43)

  的确,抽象而概括地承认世界的"非理性",承认压倒一切的生死分量,承认生活的不幸和存在的不安,似乎并非十分困难的事情。相反,任何"切肤之痛"的认识,尤其是"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哪怕并未牵涉死亡,哪怕只是细微末节,本质上都是生死攸关,都需要我们付出巨大的代价,付出巨大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否则就会畏惧这样的认识。关于对认识和自我认识的畏惧,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作了如下精彩的论述:弗洛伊德最重大的发现是,许多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是畏惧了解自己——自己的情绪、冲动、记忆、能力、潜能以及自己命运的知识。我们发现,畏惧了解自己与畏惧外部世界通常是极为同型和平行的。这就是说,内部问题与外部问题倾向于极端类似……

  一般地说,……我们对于任何可能引起我们藐视自己、使我们感到自己低下、软弱、无价值、邪恶、羞愧的知识,都有惧怕的倾向。A·H·马斯洛:《存在心理学探索》,李文氵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5-56页。

  其实,如果没有生活压倒一切的分量,也就不存在个人的羸弱、敏感、无助、恐惧等等,也就不会产生使我们感到自己低下、软弱、无价值、邪恶、羞愧的知识,从而也就不会有对于自我认识的畏惧。不幸在于,生活本身就是不幸,正因为如此,生活中很少有人真正能够具有足够的真诚、明彻、责任感和勇气,从而使自己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正如弗洛伊德在《一个幻觉的未来》中所说,生活中绝大多数人都像孩子一样软弱,也像孩子一样倾向于把自己融入某种保护性的力量。利用文明的积淀所提供的某些"菜单"和"路径",尤其是各种形式的伦理-人际关系以及整体的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人们得以完成虚饰的自我认识,并以此为基础建造起自己的人格系统。在成熟的精神分析眼光看来,这种人格系统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谎言和甲胄,其目的正是要回避"切肤之痛"的自我认识,回避世界的本性和生死的分量,从而达到一种自我保护,并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遮掩了真理。正因为如此,精神分析认为,一般而言,"人格……就是一个生死攸关的谎言","是隐秘的精神病"。参见贝克尔:《反抗死亡》,第四章。

  第二节 真假自由

  值得指出的是,把伦理-人际关系及其网络看作保护性的力量,以融入这种力量为前提,一般人建立起他们的人格系统。这不仅使得人们感受不到存在与生活不幸的本性,相反还可能使他们自我感觉格外幸运。用我们在第三章第四节讨论移情问题的话说,他们的"神爱"和"爱欲"两大存在动机由此都得到了基本的满足。

  生活中许多"瘦"、"更瘦"乃至"最瘦"的人,正是这样摆脱了他们本该艰难多舛的命运,相反把自己的人生大剧上演得轰轰烈烈。甚至,在保护性的伦理-人际关系网络背景上,他们原本瘦弱的形象将伟岸起来,出类拔萃,乃至成为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中的英雄,即克尔恺郭尔所谓的伦理英雄。他们可能流芳百世,不过通常也会让伦理-人际关系网络、让文明和社会为他们付出某种代价。与这些伦理英雄相反,另一些人则可能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显赫一时,并随之遗臭万年,希特勒就是后一种情况中极端的例子。

  然而,在生存论心理学看来,无论是一般的幸运,还是特别的幸运,还是成为伦理的英雄或反过来成为文明的罪人,所有这样一些把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作为无条件保护性力量的人,难免要为此付出一个确定的代价,那就是丧失真正的自由。在这一丧失中包含着双重的含义,它既意味着丧失自由本身,也意味着丧失认识自由、理解自由的能力,而这种能力正是拥有真正自由的前提。

  概而言之,无条件地把自己委托给伦理-人际关系网络,就意味着放弃对存在与生活不幸本性的认识,放弃对自我和世界本性的认识,放弃对真理的认识。而放弃这样一些认识,就意味着放弃自由,因为,人所共知的事实是:对自我及世界本性的认识、对真理的认识是一切真正自由的前提。

  并非偶然的是,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在与青年朋友雅努施的谈话中,卡夫卡就上述问题发表了一系列精采的意见。卡夫卡明确认为生活本身就是不幸,存在本身就是不安。关于这个世界的本性,"……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了。战争不仅焚烧摧毁了世界,而且也照亮了世界。我们看见,这是由人自己建造的迷宫,冰冷的机器世界,这个世界的舒适和表面上的各得其所越来越剥夺了我们的……[力量]和尊严。"对于世界的本性,人们并非完全没有意识。相反,每个人的潜意识对此都有至深的感受。

  只是,对一般人来说,既然"人的生存对他们是一种负担,所以他们就以种种幻想来处理生存。"人们"想依借外在的手段而获致自由",但是,那是错觉,"是一种谬误,一种迷惑,一片只见恐惧与绝望滋生的荒漠。"人们由此只能获得某种虚假的自由,这种虚假的自由什么都没有说明,只说明他们惧怕真正的自由以及相应的责任。"他们混在群众之中,安全地通过城市,通过街道,去工作,去找食槽,去寻快乐;宛如那囚狱般的办公室生活一样的贫乏,不再有任何惊奇的事件发生,一切只有规则、指示和训令。人们惧怕自由和责任,所以人们宁愿藏身在自铸的樊笼中。"丢掉真正的自由和责任,投身于虚假的自由,在卡夫卡看来,无异是"从烟里跑到火里"。人们并未能因此而解决自己的存在性不安。相反,人们的存在性不安一如既往,甚至随时有可能恶化,以一种非理性的渴望、以对"肉搏"的变态嗜好、以膨胀的欲望、以各种可能的反面表现形式,在文明的机体中,在伦理-人际关系网络中暴露出来。"今天全世界的人整日梦寐萦心,做着再改组的梦。这里头所蕴含的意义很多"。在极端的情况,也会有人混在人群中表演"英雄主义",对此,卡夫卡显露出格外的反感:"人们以公正的名义做了多少不公正的事情?多少使人愚昧的事情在启蒙的旗帜下向前航行?没落多少次乔装成跃进?"这样一些行径,必然会对人类文明造成损害,恶化人类的存在状态。雅努施:《卡夫卡对我说》,第56-57、32、17页等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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