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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里的温柔:犹太歌手卡夫卡_林和生【完结】(66)

  在人生的关键时刻,从那位无比坚定的"信仰骑士"身上,卡夫卡吸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他本来就摇摆不定的天秤立即向一边倾斜。就在得到克尔恺郭尔著作的当天,他便匆匆写下第二封信,向菲莉斯的父亲说明自己对文学情有独钟,希望收回上一封信提出的求婚。然而,信未寄出,菲莉斯父亲的回信先已到达,同意他向菲莉斯的求婚。卡夫卡没有直接回信,而是向菲莉斯去了一信,希望她转交她父亲。菲莉斯请卡夫卡改变一下信中的若干提法,卡夫卡则援引格里尔帕策、陀思妥耶夫斯基、克莱斯特、福楼拜等人的事迹,表明他无法改变。正在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中,9月,利用一次赴维也纳出差之便,他在工作结束后取道意大利旅游观光。在里瓦,他按自己的老习惯住进一所疗养院,在那里,跟8年前在楚克曼特尔疗养院一样,他与一位姑娘发生了艳遇。跟8年前一样,这次艳遇也使他感到深深的满足,并在日后以一篇重要的小说《猎人格拉胡斯》为之纪念。在伦理-人际关系之外的这两次浪漫爱情,成为卡夫卡人生的重要内容,正如后来他在致布洛德的一封信中所说:"我基本上同女性没有过深厚的感情,只有两次例外。"

  这场艳遇当然应该看作卡夫卡生活中的随机事件,但是,它也包含着诸多深刻的必然性因素,其中包括这样一种重要的必然性因素,即卡夫卡对婚姻伦理和当前婚事强烈的反抗心理。他甚至出于大致相同的心理"有意穿过有妓女往来的街道"。他在日记中写道:"从她们身边走过令我感到诱惑,与一位妓女同行,这种可能性虽然遥远,但毕竟存在。这是下流?然而,我不知道比这更好的事情了,这对我基本上是纯洁的事情,几乎不会让我后悔。我只想要硕壮丰满的、年纪较大的女子,穿着不要时髦,然而加以各种装饰,并因而表现出某种华丽。一位女子大概认出了我……除了我,没有人会从她身上发现诱人的地方。我们相互间匆匆看了几眼。天不早了,……从采尔特纳斯特劳斯大街岔出去的那条小街对面,她开始守候。我向她回望了两次,她也接过了我的目光,可我随之还是很快离她而去了。"1913年11月19日日记。

  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刻,人们才有可能真正理解几年前他写下的一条箴言式的日记:我经过妓院就像经过所爱者的家门。Franz Kafka, The Diaries, Translated by Joseph Kresh. London: Schocken BooksInc., 1948,P.11.

  就从9月中旬在意大利那场艳遇前后开始,直到10月底,卡夫卡足足有6个星期没有给菲莉斯写信。菲莉斯在焦急不安之余,委托因工作需要来往于柏林和布拉格的女友格莱特作为中间人与卡夫卡接洽。在与格莱特接触的时期,卡夫卡暗中与她发生了异常亲密的关系。据后来卡夫卡研究者们认为,格莱特甚至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为他生了一个孩子。Franz Kafka, Letters To Felice, Translated by James Stern andElisabeth Duckworth. New York: Schocken Books,1973, P.323-324.

  在这种不清不白、混乱不堪、并且潜伏着重大危机的状态中,1913年过去了。然而,卡夫卡对菲莉斯的感情似乎终属"剪不断,理还乱"。他多次赴柏林面见菲莉斯。他甚至在日记中设想怀揣绝别信前往菲莉斯处求婚,如果被拒绝,"我就将信放到桌上,走向阳台……F·[菲莉斯]是我例外为之表明心迹的女子,没有她我无法生活,我只有跳下去"。他承认:"去年夏天我同菲莉斯决裂了,那是因为我过多地考虑了自己的文学创作,……我那时一直认为,结婚会损害我的文学创作。"菲莉斯则对卡夫卡有了看法,在给格莱特的信中把他称为说话"拐弯抹角"的"可怜的家伙"。也许由于这"可怜的家伙"态度极好,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在一段时间的不满和缄默之后,她还是同意了卡夫卡的求婚。两人于1914年春天在柏林订婚,又于6月1日在菲莉斯家中举行了订婚庆祝仪式。婚礼则安排在9月举行。卡夫卡再次完成了"解救自己的一个尝试"。

  然而,6月28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在当时奥-匈帝国境内的萨拉热窝点燃。7月3日,卡夫卡度过了他的31岁生日。大约在这同时,卡夫卡与格莱特的暧昧关系被曝光。7月11日,卡夫卡赴柏林,第二天,在他下榻的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馆,由菲莉斯及其妹妹、格莱特、以及一位作家组成四人"法庭",对卡夫卡进行了"审判"。深受打击的菲莉斯作出了强硬的反击。格莱特出示了卡夫卡给她的书信,并朗读了其中划有红线的内容。"法庭"最后判决解除菲莉斯与卡夫卡之间的婚约。卡夫卡终于为他的浪漫爱情付出了代价。看来,正如哲人所言,没有乌托邦式的"两人世界",无论合法还是非法的"两人世界",都不可能是伊甸园。如果说人是天使,那么人也是野兽。也许包括卡夫卡在内的每个人都是美人和野兽的混合物。也许这就是世界的本性。

  然而,至少在表面上,卡夫卡似乎并没有对婚约的解除表现出太大的遗憾。无论怎样,写作的确是他视如生命的一项工程。须知,由于与菲莉斯的恋爱和婚事纠葛,除了在日记中写下一个小说片断《村子里的诱惑》外,他生命般的文学艺术已经沉默一年半之久了。为此他一直在痛感自身的失落。现在好了,"审判"业已结束,判决已经下达,不管是否愿意,他用不着再把生命消耗于"两人世界"的苦乐年华,用不着再无休无止地写信、收信、写信……他又可以重操"单身汉艺术",重蹈纯粹的"自我完善"之路了。他又作为单身汉外出度假,并开始思考如何摆脱对父母的依赖,过一种真正独立的生活,甚至着手准备更勇敢的计划,摆脱布拉格这"带爪子的小母亲"。可以想象,所有这些希望独立于世的渴望,最终多半会由于他自己的羸弱胆怯、迟疑不决和揣揣不安而流于破产。然而,这种自我分裂、自我困窘和实际上的自我否定,在某种意义和某种程度上正是卡夫卡的本色。不要忘记,卡夫卡本身就是一个"分裂的自我",一个其"逻辑结构"无比复杂、且自相矛盾的悖论。至少在眼下,如果他真迈出了勇敢的脚步独自走向生活,哪怕作为单身汉承受生活,他也许就不是他卡夫卡了。除非他的心理真能支撑他自己,除非他的写作真能养活他自己。然而至少现在这似乎尚不可能。相反,他的写作本身现在还需要养活。这一点在眼下尤其重要,因为,从实质上说,柏林阿斯卡尼施霍夫旅馆中那场"审判"与他心灵深处的感受和思考发生了重大碰撞。不能忘记,他的身心几乎与生俱来地承受着一份来自父亲和世界的"判决",或者说,几乎自呱呱坠地以来,他一直在父亲和世界的"法庭"上接受着不由分说的"审判"。几十年如一日,他一直在感受和思考着世界和人生的本性,努力要捍卫自己在世界和人生中的权利。他不仅是牺牲者,还是见证人,而且也是斗争的战士。柏林"审判"是一场灵与肉的亲历,它启动了卡夫卡第二次文学创作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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