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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和事_罗孚【完结】(10)

  由于李商隐诗对金应熙有点特殊意义,故此不辞词费。首先要说的是金应熙的文学观点。

  金应熙是非常重视老师的创见的,他讲中国通史,讲到隋唐部分,就是用陈寅恪所创的“关陇集团”一词,来分析初唐政治的。讲到李商隐的婚姻关系,也同样将他牵入牛李党争。但在文学观点上,他却不是“索隐派”,而是比较倾向于纯文学的。

  纯文学派可以梁启超为代表。梁氏认为“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蓝于《李商隐诗论稿》【23】说:“当时并不一定想要传之后世。……李商隐诗之不好懂,在很大程度上是后来那些腐儒故弄玄虚,不肯从字面中求解,而一定要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加以曲解,越解越玄,使上了他们当的人,如坠入五里雾中。”对于李商隐人品的论断,蓝于亦有不同的见解。他说:“我在谈无题诗时,也多少受到传说的影响,以为李商隐要王氏,多少掺杂着在仕途上能够得到王茂元奥援的希望,但是越多读李商隐的诗,对他的生平知道越多,也就越觉得这种传说缺乏根据。”蓝于分析了李商隐的一些诗篇,认为是“……不时透露出两人相互爱慕之情。在封建时代,夫妻之间有这样真挚的感情,即使在诗人之中也是少见的。从这一点上,也多少可以看到李商隐的为人,尽管王茂元未能提携李商隐,而李与王氏的感情始终如一。”蓝于这本书写于七三年,当时的李义山正被卷入“儒法斗争”之中。

  对于李义山一些著名的无题诗,应当如何理解,我在岭大的时候,也曾请教过金师。金师说:“我只能告诉你其人其诗的历史背景。怎样理解,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诗词欣赏,本来就含有再创作的成份。”

  我想,梁启超说的“李义山的诗好就好在不容易懂”,大概也就是这个意思吧。唯其不易懂,就给读者提供了“想象的空间”,得以享受“再创作”的乐趣。

  考证、欣赏,是互相关联的两面,不可偏废。甚至连蓝于说的那些“腐儒”,亦有其存在价值。他们所索之隐,即使百分之九十九穿凿附会,只要有一分真的,于历史研究亦有裨益。

  陈寅恪的“诗文证史”是兼摄中西的手法,虽非陈氏首创,然其远迈乾嘉(朴学),直入西儒堂奥(主要是二十世纪初,流行于德国史学界的“诠释学”)已足以为中国之史学开一新境界矣!新一代的“陈学”家李玉梅女士在其近著《陈寅恪之史学》【24】一书中,对陈氏之“诗文证史”有颇为全面、精辟的论述。“陈门”老一辈弟子、著名史学家周一良誉之为“有关寅恪先生之小型辞典”,“前修未逮,后出特精”【25】,此之谓欤。有兴趣的读者可自行检阅,这里就不多说了。

  不过还有一件金应熙念李义山诗的妙事,不可不说。

  有一天我看见他在校园散步,口中念念有辞,好像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奇心起,走近前去,听清楚了,念的是李义山的两句诗:“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原来当时他正在追一个姓盘的女学生。不过那次追求是以失败告终的。

  “水晶盘”典出《太真外传》:“成帝获飞燕,身轻欲不胜风,恐其飘翥,带为造水晶盘,令宫人掌之而歌舞。”我听了忍俊不禁,因为盘同学体态丰盈,和汉代那位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恐怕正好是个对比。

  这两句是义山诗《碧城三首·之一》,全诗是:“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李义山的《碧城》诗(共三首)据说是送给女道士的,亦都属于“难懂”一类。但见老师心情如此,我也不敢索解了。

  追求失败之后,还有下文。原来这位盘同学是早就有了男友的,在外省大学读书,那年暑假,来到岭大探望女友。金应熙给他安排住所,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他自称对盘同学的感情也早已“升华”了。和金师接近的一班学生,有的说这是“诗人气质”,有的说这是“马列主义者的风格”,有的说这是“戆居”。多年后,我把类似金师的恋爱故事写入小说中,亦受到批评家的指责:“拔高人物,不真实!”

  诗词方面,金应熙当然不是“只爱古人”,连“不薄今人爱古人”,于他都不算贴切。他是古人今人同样对待。只要是好诗,他都爱。鲁迅和郁达夫的诗,他几乎都能够背诵。虽然这两个人的风格很不一样。当然还有他的老师陈寅恪的诗,他熟悉得不仅止于背诵。

  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我和他在香港相遇,他说:“你对李义山诗还有兴趣吗,我给你看一首寅老写的《读义山马嵬诗有感》:‘义山诗句已千秋,今日无端共一愁。此日谁教同驻马,当时各悔笑牵牛。银河浅浅褰难涉,金钿申申詈未休。’(羽生按:清华文业之二《陈寅恪诗集》九五页载有此诗。但此句作“金钿申申詈休休”,似误。)十二万年柯亦烂,可能留命看枰收。”

  我说:“章士钊的《南游吟草》你可曾见到,其中有两首章士钊赠陈寅恪的诗。”章士钊的《南游吟草》是他的香港友人刘伯端为他辑印的,非卖品。他说:“在香港报纸上见过一首。”我说:“是否起句为‘岭南非复赵家庄’那首?”他说:“是。”又说:“我好像也听说过有两首,我不便去问寅老。你记得最好。”我不知他们师弟之间已有嫌隙,听他说未曾见过,便道:“第一首传抄者甚多,第二首在香港也是很少人知道的。”一面说一面写出来。(此诗前有题记,当时记不齐全。“题记”部分,是后来补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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