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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人和事_罗孚【完结】(24)

  我是念历史的,第一次知道他曾经访问过陈济棠、李汉魂、李济琛、张发奎,甚至陈独秀,然后看到他和蔡廷锴、张大千、薛觉先等的合照,感觉上是震撼。在脑海当中,这些都是鼎鼎有名的历史人物,我以为只在书上读到的,怎也没想到他们竟与我家翁在一起。在我来说,那是一种不太真实的浪漫。

  我以浪漫来形容家翁的一生,是形容侠盗罗宾汉那种浪漫,充满豪情、侠义、历奇、此志不移,又带点堂吉诃德色彩的那种浪漫。罗宾汉和堂吉诃德是虚构的,但家翁的一生却是真实的。

  家翁一九三九年加入香港《星岛晚报》,直至一九六二年退休。加入《星岛》之前,他早已是任职《大光报》的成名记者,使他一举成名的是一篇土肥原的采访稿。一九三三年日本关东军特务头子土肥原二郎路过香港,事情本身就非常秘密,家翁不但探得消息,并且有办法登上邮轮采访。翌日见报,当然轰动一时了。

  抗日时期,家翁是个活跃的年轻记者,基地在香港,但他只身跑遍战地。那儿有重要战事他就去那儿,那里有抗日活动他就去采访报道。孙国栋教授和多位经历当年的长辈,谈起来都认为最感人的是他采访绥远百灵庙的抗战报道。家翁在新闻界素有足智多谋之称,常常找到别人想不到的重要角度。在采访绥远抗战时,除了别人看得到的战况、中国军民顽强抗敌的报道和战火摧残下民生惨情的描写外,他触角四伸,连垃圾堆都不放过。结果给他找到日军留下的笔记,显示了日本侵略中国部署之精密;证明日军每到一地,攻略沿线的地理民情,连当地每家每户的人口畜口,均有详实记录。这方面战后很多学者从文献可以证实,但家翁在战时已为南方的香港读者报道了。

  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翁姑携同大姐纪远和襁褓中的纪安,经韶关赴桂林大后方逃难,后又亲历湘桂大撤退,战后才辗转回到香港。听翁姑讲述平生经历,是一课真实的中国近代史。

  家翁那一代,真可算是苦难的中国人,经历比翁姑凄惨的人虽比比皆是,然而像家翁那么紧贴时代脉搏,当是少数,这与他的职业和性格有关。家翁的多年同事和老友皆称他机警灵敏、思路纵横、交游广阔、有胆有识有义气,这是我绝对相信的,否则他也不可能采访到那么多的名人。特别在抗战时期,南方的军官将帅,无一漏于他采访稿之外。军政名人、文人学者,以至土匪恶霸,他都有办法接近。

  家翁亲历的精彩掌故之多,真是难以尽说,他平生引以自豪的采访更不可胜数。不过他常常提及的,倒不是访问土肥原或是绥远纪行,而是几件带有侠客色彩的事。

  其一是在翁姑逃难桂林时,薛觉先的“觉先声剧团”也落难榕城。薛班为环境所迫,曾在香港沦陷后演过“跳加官”,难为民众谅解,在桂林开锣恐有问题;二则粤班到桂林演戏,也有“地头”问题。果然开戏之后遭人恐吓破坏,演不成。不演戏,班中兄弟炊事也成问题。家翁得悉其困境后,挺身求见当时掌管两广军事,也是桂林最高管理层的李济琛将军,直述戏班是最无助的,沦陷后仍要演戏,本是迫于无奈。戏班从香港远远逃到桂林,正是抱着爱国心而不愿在敌区受屈辱所致,谁料在桂林开戏谋生,又遭不法之徒捣乱,当局不能坐视不理。李济琛深受感动,表示定要究办捣乱者,后来更为戏班提供了一家旧戏院,经装修后改名为国民戏院。家翁又奔走桂林报界和文化界,希望他们支持薛班,于是“觉先声”得以顺利公演。后来“觉先声剧团”还邀他当过一阵经理兼班主,因此家翁常自嘲为“羊牯班主”;晚年每谈起此事,颇为自鸣得意。

  另一件事发生在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那时他的家乡中山有一名大贼,在深山野岭拥有不少人马,打家劫舍,为非作恶。中山县当时的县长孙乾与家翁颇有交往,相谈起来,知道家翁也是中山人,就与他商量对策。家翁不动声色,打听大贼巢穴所在,竟然单身入巢求见大贼。想不到又真让他见到了,他身上无枪无弹,也无把握,只凭一张嘴游说:“国家经历了八年灾难,抗战胜利了,人民还未从战火复元,全国皆穷困不堪。你也知中山乡里生活的苦况,大家都是中山人,何忍更摧残他们?”家翁讲这掌故,道来简单,个中细节,他绝少谈及,只知道结果是大贼见了他之后,很快就解散部下,接受县长招安。

  早期的中国记者采访要靠个人的线眼、人事交情和机智,固然要走动于军政名人之间,也得摸熟三山五岳的门路。家翁常常教训后辈,当记者做报人,诸色人等皆要相识,但做人则如踏钢线,自己绝不能行差踏错。一次为私利而欠下人情,以后就不能挺身做人。建立了受人尊重的声望,那么义字当头走动四方,很多时“闲话一句”就可解决人家的危困。家翁再有一件平生得意事是与张大千有关的。张大千与香港名摄影家高岭梅是至交,国共内战时,张大千逃难到香港就住在高家。有一次家翁与高岭梅酒饭之间,偶尔谈及张大千的烦恼。原来张大千希望从内陆接他最敬重的大嫂张善子夫人和胞侄来香港,人已从上海到了澳门,但没有香港的证件,唯一办法就是坐舢舨偷渡。张大千担忧小艇承不起风浪有危险,更怕当时海上十分活跃的海盗,正不知如何是好。家翁不表任何意见,只问了善子夫人的所在。没几天,善子夫人与儿子居然坐港澳大轮安全抵港。张大千那时与家翁尚未谋面,知是家翁替他走动成功的,于是托高岭梅送家翁一幅字画为谢。家翁帮忙的理由是:“谁叫我是高岭梅的朋友,而他是高岭梅的至交呢!”帮忙的个中内情,当年张大千、高岭梅和很多朋友均有问及,家翁只回答:“闲话一句而已!”到晚年他常常谈起此事,我也曾试探问他究竟用什么办法,他永远只有一个答案:“平日种因,有事时闲话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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