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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_钱钟书【完结】(15)

  爱默气得管束不住眼泪道:"建侯竟这样混账!欺负我--"这时候,她的时髦、能干一下子都褪掉了,露出一个软弱可怜的女人本相。颐谷看见爱默哭了,不知所措,忽然发现了爱默哭的时候,她的年龄,她相貌上的缺陷都显示出来,她的脸在眼泪下也象泼着水的钢笔字,模糊浮肿。同时爱默的眼泪提醒他,她还是建侯的人,这些眼泪是建侯名分里该有的。陈侠君虽然理论上知道,女人一哭,怒气就会减少,宛如天一下雨,狂风就会停吹,但真见了眼泪,也慌得直说:"怎么你哭了?有什么办法,我一定尽力!"

  爱默恨恨道:"都是你惹出来的事,你会尽什么力。你去罢,我有事会请你来。我旁的没什么,就气建侯把我蒙在鼓里,我自己也太糊涂!"

  侠君知道爱默脾气,扯个淡走了。爱默也没送他,坐在沙发上,紧咬着牙。脸上的泪渍象玻璃上已干的雨痕。颐谷瞧她脸在愤恨里变形换相,变得又尖又硬,带些杀气。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害怕起来,想今天还是回家罢,就起身说:"李太太--"

  爱默如梦乍醒道:"颐谷,我正要问你,你爱我不爱?"

  这句突兀的话把颐谷吓得呆呆的,回答不上来。

  爱默顽皮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呀!你爱着我。"怎样否认这句话而不得罪对方,似还没有人知道。颐谷不明白李太太问的用意,也不再愿意向她诉说衷情,只觉得情形严重,想溜之大吉。

  爱默瞧第二炮也没打响,不耐烦道:"你说呀!"

  颐谷愁眉苦脸,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敢--"

  这并不是爱默想象中的回答,同时看他那为难样子,真教人生气,不过想到建侯的事,心又坚决起来,就说:"这话倒有趣。为什么不敢?怕李先生?你看李先生这样胡闹。说怕我罢,我有什么可怕?你坐下来,咱们细细的谈。"爱默把身子移向一边,让出半面沙发拍着叫颐谷坐。爱默问的用意无可误解了,颐谷如梦忽醒,这几天来魂梦里构想的求爱景象,不料竟是这么一回事。他记起陈侠君方才的笑声来,建侯和那女孩子的恋爱在旁人眼里原来只是笑话!一切调情、偷情,在本人无不自以为缠绵浪漫、大胆风流,而到局外人嘴里不过又是一个暧昧、滑稽的话柄,只照例博得狎亵的一笑。颐谷未被世故磨练得顽钝,想到这里,愈加畏缩。

  爱默本来怒气勃勃,见颐谷闪闪躲躲,愈不痛快,说:"我请你坐,为什么不坐下来!"

  颐谷听了命令,只好坐下。刚坐下去,"啊呀!"一声,直跳起来,弹簧的震动把爱默也颠簸着。爱默又惊又怒道:"你这人怎么一回事?"

  颐谷道:"淘气躲在沙发下面,把我的脚跟抓了一把。"

  爱默忍不住大笑,颐谷哚着嘴道:"它抓得很痛,袜子可能给抓破了。"

  爱默伸手把淘气捉出来,按在自己腿上,对颐谷说:"现在你可以安心坐了。"

  颐谷急得什么推托借口都想不出,哭丧着脸胡扯道:"这猫虽然不是人,我总觉得它懂事,好象是个第三者。当着它有许多话不好讲。"说完才觉得这句话可笑。

  爱默皱眉道:"你这孩子真不痛快!好,你捉它到外面去。"把淘气递给颐谷。淘气挣扎,颐谷紧提了它的颈皮--这事李太太已看不入眼了--半开书房门,把淘气扔出去,赶快带上门,只听得淘气连一接二的尖叫,锐利得把听觉神经刺个对穿,原来门关得太快,夹住了它的尾巴尖儿。爱默再也忍不住了,立起来顺手给颐谷一下耳光,拉开门放走淘气,一面说:"去你的,你这大傻瓜!"淘气夹着创痛的尾巴直向里面窜,颐谷带着热辣辣的一片脸颊一口气跑到街上,大门都没等老白来开。头脑里象舂米似的一声声顿着:"大傻瓜!大傻瓜!"

  李太太看见颐谷跑了,懊悔自己太野蛮,想今天大失常度,不料会为建侯生气到这个地步。她忽然觉得老了,仿佛身体要塌下来似的衰老,风头、地位和排场都象一副副重担,自己疲乏得再挑不起。她只愿有个逃避的地方,在那里她可以忘掉骄傲,不必见现在这些朋友,不必打扮,不必铺张,不必为任何人长得美丽,看得年轻。

  这时候,昨天从北平开的联运车,已进山东地境。李建侯看着窗外,心境象向后飞退的黄土那样的干枯憔悴。昨天的兴奋仿佛醉酒时的高兴,事后留下的滋味不好受。想陈侠君准会去报告爱默,这事闹大了,自己没法下台。为身边这平常幼稚的女孩子拆散家庭,真不值得!自悔一时糊涂,忍不住气,自掘了这个陷阱。这许多思想,搀了他手同看窗外风景的女孩子全不知道。她只觉得人生前途正象火车走不完的路途,无限地向自己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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