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宣统二年(公历1910年)。卢魁先的书案上,新添了另一堆书,与新写的数学书稿同比增高,是《进化论》《天演论》……卢魁先发觉,在省城,离世界更近,他很快结识了一群蓝眼睛高鼻子的读书人:达尔文、卢梭、孟德斯鸠……
这天夜里,卢魁先趴在《民约论》上,睡着了。吱呀呀扁担声,唤醒了他。望窗外,晨雾中,见一农民挑担走过。川西坝子这农民出省城的时辰,父亲也该进合川县城了,正在跟城头的姜大伯搭话吧?他望一眼门背后竖着的那根父亲的扁担,他将扁担扛在肩上,学父亲挑担状,这也算是早操。听得窗外一声断喝:“站住!”
那农民,趁着晨雾,飞快从税卡前跑过。几个黑影提着枪吆喝着追过。农民成都口音的惊叫格外刺耳:“清早巴晨,活抢人!”
卢魁先破门而出,没发现自己手头还提着那根扁担。街头尚无行人。衙门外,断头台前,比前场多了一处税卡。卢魁先赶来,一路见一队荷枪实弹的清兵围着那农民,叫喊着:“九文!”
“这也要上税?”农民将担子向卡子前一顿,一掀两头的木桶上的阔叶,清兵全捂了鼻子。
清兵的首领田征葵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农民顶了句嘴:“国家?也不看看我挑的是啥!”
“庚子赔款晓得不?四川新捐输(甲午战争后新增的苛捐杂税),每年二百二十万两,晓得不?”
农民摇头。卢魁先脱口而出:“好一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毕竟年少,情不自禁放了高声。
田征葵听了,吓唬孩子似的瞪着卢魁先:“唔!”
卢魁先一愣。天性不好力斗的他,不再抗辩。他没看见,围观者中一个戴帽不见眉眼的黑衣大汉,盯上了他。卢魁先本能上前,盯住田征葵,扁担在地上戳出响声。
田征葵逼上前来:“唔?反了你!”
他来势汹汹,身子骨弱小的卢魁先用扁担撑起身体迎住田征葵凶狠的目光,并不力斗,却冲担子夸张地一抽鼻子:“唔,什么味儿!”
田征葵冷笑:“大粪!”
“大粪——也要上税?”
“娃娃,你要如何?”
“国家对我们百姓,真无微不至啊!”
众人爆发大笑,声援卢魁先。围观者渐渐多了,一个老叫花子头子带着一大群叫花子在叫花头子带领下也挤入人圈,嬉笑着旁观。
田征葵恼羞成怒,手按刀把道:“娃娃,你是同盟会!”
卢魁先一脸茫然:“同盟会?”
“少装蒜!给我拿下!”田征葵一声令,有清兵悠悠地走向卢魁先。卢魁先毕竟年轻,愣住了。天亮到卢魁先这儿来补习数学的乐大年、石二、刘德奎闻声赶到,也挤进圈。石二天性当真像龙水刀剑,见状,硬生生上前挡住清兵。刘德奎、乐大年也推拥着一群市民挤向前,田征葵骑虎难下,指着卢魁先:“还提着根扁担,要造反啊你,给我拿下!”
卢魁先这才发现自己手头还提着父亲的扁担。大汉帽檐下一双鹰眼,阴冷的目光同时盯上了卢魁先,他从人缝中蹿向卢魁先身后。卢魁先见田征葵冲到,正不晓得该怎么办,忽听身后有人悠悠唱出《叫花歌》:“走一步,看一步,不觉来到总督府。”
田征葵乐了:“哟嗬,谁敢挡我的道?”
叫花头子从叫花群中闪出,他戴着一个瓜皮帽,不见眉眼,嬉笑着冲着田征葵的顶戴比划着:“将爷的顶戴大又圆,步步高升在今年!”
“我这顶戴,人血染红。昨天刚剁下同盟会一颗脑壳!”田征葵瞪着叫花头子身后的卢魁先说,“看清了,正收尸呢!”
田征葵侧身,让卢魁先看清,果然,他身后的断头台前,有棺材老板模样的人正指挥伙计抬一口棺材在收死犯尸体。
田征葵瞪着叫花头子:“唱哇?没词儿啦?没词儿你就赶紧闪开,把这个颈子上还长着脑壳的同盟会交给我!”
卢魁先木然地看着。叫花头子却接唱:“老板的棺材真正好,一头大,一头小,死人子装进去跑不了。”
田征葵哑了,卢魁先佩服地笑了。叫花头子得寸进尺,将缺了口的大海碗堵在田征葵面前:“将爷,赏点儿!”
田征葵被他挫了锐气,想绕过他,径取卢魁先,便说:“没零钱!”
叫花头子偏偏缠上了他:“没得零钱有元宝!”
“我有元宝——能给你?”
“你有元宝我能找。”
“去去,没钱!”
“没得钱,给把米,出门之人不拘礼。”
“我带兵,不带米!”
“没得米,赏口饭,你不落难我落难。”
众人哄堂大笑,卢魁先看得饶有兴趣。乐大年早绕到卢魁先身后说:“还不快走!”
卢魁先一举扁担道:“我爸说的——做人太软了,立不起!”
乐大年急得:“你爸还给你说过——扁担的让性!”
田征葵冷笑着,手伸向身后要拔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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