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等于说,无论计划能运多少,这第一船都要先开,根本不受计划影响。”
“第一船要送的,会不会是委员长?”秦虎岗手下一条汉子道。
秦虎岗冷笑,他知道,此时委员长的位置远在湖南。
“看他卢作孚把第一船给谁家?”
“等下子,看仔细了……要是他卢作孚敢动私心,巴结当官的,我们就硬闯第一船!”秦虎岗道。
一声汽笛从上游峡口传来。上游这长江三峡中最后一道峡,传出声时,就像一个喇叭筒,是以汽笛从那儿拉响,能远远地送到沉船上。
“万流?”田仲渐渐看清薄雾中船影,低叫道。
“嗯?”田仲听得老师鼻子里轻哼一声,从背影看出,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哦,民权。”田仲知道自己看错了。升旗这时才睁开也许是闭了一夜的眼睛,向12码头望去。田仲递上望远镜,升旗摇摇头,未接。
民权轮靠上12码头囤船,众人也静了下来,全望着卢作孚。卢作孚却抬眼,从众人头顶掠过,望着远处。
困在宜昌已久的人都知道,那一方是点军坡。武汉会战期间,难民涌宜。船少人多,宜昌难民总站鼓动难民徒步疏散去恩施等地。李果果明白过来,今晨,卢作孚叫文静去难民大棚,“能走多少是多少”,说的也是这个。此时,点军坡的情景一定更悲凉……
“长亭外,预备唱!”远远地传来一声口令,是童声。接下来,听得一群孩子的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荒滩的静寂顿时被打破,人们四寻声源不见,歌声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终于,从荒滩尽头处的小坡上出现孩子的身影,看清了,是难童,两人一排,成长长的一队,走向12码头。
拥挤在民权轮下的众人愣愣地望着孩子,卢作孚此时已站向囤船头高处,向文静招手。直到难童队伍走到跟前,众人才忽然意识到这便是今天第一船的乘客,“哗”地一下,原先堵在跳板前要抢上第一船的秦虎岗和他手下的汉子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大道。
卢作孚则盯着踏过跳板的一双双小脚。有的难童穿着破旧的鞋,有的打着光脚……李果果数一五,文静便划下一个正字。铺天盖地的难童队伍终于全被装进了民权轮的大肚皮。
卢作孚望着文静。李果果与总站工作人员最后统计后,说:“小卢先生放心,一个也没少!”
卢作孚若有所失,想着什么问:“是吗?”
文静将统计表递上,一头一尾两组完全相同的数字,“这是出发时点的数,这是实际登船人数。”
灯笼大副走上,接过统计表,认真地看过,对卢作孚点头,然后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就好。”卢作孚这才下船,可是,刚走到晃悠悠跳板上,望着自己的脚,他又站下了,“少了一双!”
李果果惊道:“啊?还不止少一个啊!”
“少了一双虎头鞋。”卢作孚怅然若失地抬眼望去,又笑了——荒滩远处,蹦跳着两个人影,两个小小的红点儿。
民权轮已经升火待发。灯笼大副望着卢作孚背影,悄悄看看手表:7点28分。
卢作孚头也不回,便似看到了灯笼大副的动静,他一挥手,示意道:“民权轮,按时开船!”卢作孚又对李果果说:“下一船,莫忘了把这两个红孩子捎上。”
民权轮从沉船前驶过,沿主航道向上游峡口去。童声合唱洒满荒江。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升旗念叨着李叔同的歌词。
“卢作孚今日第一船,撤走的是一船难童?”田仲道。
“南京撤退时,他花了一条船撤走一船牛马鸡鸭。”
“哦,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姿态,保护动物,保护儿童,人文关怀,以人为本。这样做,既能应付上面的指令,又能平息国人的指责。”田仲说。
“还能平衡内心的矛盾。”升旗强调道。
“老师是说,卢作孚内心矛盾?”
“面对这样的抉择,他内心肯定充满矛盾。尽管他从来不肯说出。”升旗说。
“他一句不说,老师竟能窥见他内心充满矛盾?”
“因为我内心也充满矛盾。”升旗一叹。
田仲重新打量老师,多年来,头一回看到他这样。“老师昨天不是断定——卢作孚爱船如命,至爱必致命么?因此质疑:真到了要卢作孚舍船来爱国的时候,他舍得么?”
“那是昨天。”升旗沉吟。
“难道今天,老师又怀疑起自己十几年研究卢作孚而下的判断?”
升旗默认。
“老师对卢作孚,从来所料必中,连他公司大楼的颜色都一猜就准,为什么到了今天又突然怀疑起自己来了?”田仲问。
“因为,对岸这一片荒滩上的人与货,能运走,或不能运走。”升旗望着对岸,喃喃似自语:“在升旗这双眼睛看来,将导致这场战争的进程是速决还是持久,甚至决定着这场战争能打赢,”升旗一顿,艰涩地道出:“或打不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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