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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_张鲁/张湛昀【三册完结】(30)

  “东方既白,早饭来得!”听得罗圈圈喊饭,卢魁先抓起窗台上的大海碗,离开桌前,走出居室。桌上残烛被关门声吓了一跳,熄灭前,亮光一闪,映照着桌面,原先写下的“民不聊生”四个字,刚被卢魁先用泪水将当中“不聊”二字涂抹成墨团,于是,桌面上只剩下两端的两个字。

  门外传来声。他本能地找赏钱,刚拉开抽屉,就听罗圈圈叫门:“卢老爷。”

  卢魁先四顾,看到窗玻璃上的自己:“卢?——我是姓卢。老爷?——这屋哪来的老爷?”

  “卢魁先老爷!”

  卢魁先将一枚钱塞出去,他冲着门缝说:“塞进来。”

  罗圈圈:“啥子?”

  “通知书啊!”革命后,卢魁先参加北京清华学校赴美利坚国留学生(成都考棚)考试,未能考取,一直在等着出国留学的第二次考试的通知书。

  “这回的通知书——小的可不敢从门缝中塞。”

  卢魁先诧异地打开门,罗圈圈一闪身,亮出身后一个高大英武的青年军官和两个军容严整的士兵。

  军官看一眼一身布衣的卢魁先,有些纳闷,问:“贵姓?”

  “姓卢。”

  “你就是卢魁先老爷?”

  “我就是卢魁先,这——‘老爷’?”

  罗圈圈把腰哈成罗圈:“这位就是我们合川卢魁先卢老爷!”

  军官率士兵突然立正,敬礼。双手捧上的是一份委任状——“发表卢魁先同志为川省夔关监督”,下面盖着四川都督府的大红官印。红光晃耀卢魁先的眼睛。

  罗圈圈冲卢魁先一扬手头的叮当作响的荷包,扯开荷包口的红丝线,伸了两根指头,在里头抠出一枚小钱:“卢老爷,这回的赏钱,小的可不敢真要。等到老爷上任再赏吧!——啧!这年薪四万两银,那时老爷您随便赏点儿,小的这辈子就受用不尽喽!”他随手将手头的一份纸揉成团。

  卢魁先:“那是什么?”

  罗圈圈恭敬地一指委任状,不屑地将纸团凑上前:“有了那个,卢老爷哪还用得着这个!”

  罗圈圈正要将纸团扔了。卢魁先劈手夺过,展开一看——清华学校赴美留学生民国二年二次招考(北京考棚)准考通知书。

  卢魁先左手右手分别拿着同时到达的委任状与通知书,他将双手抬起,平端着那两份东西,看上去像天平的两个盘。他凝望着,陷入沉默。

  “哪边重哪边轻?”罗圈圈比当事人还着急。

  就这一句,卢魁先笑了:“罗大爷说得好!哪边重哪边轻,摆明了的,哪还用得着掂量?”

  当天,卢魁先辞别省城,踏上几年前来时走过的“东大路”,向重庆方向去。

  重庆城,两条河,重庆人把长江叫大河,嘉陵江叫小河。大河北岸,重庆下半城,有条街叫白象街,塑了尊白象在街头立着。大河南岸,慈云寺山门前塑一头青狮。像省城督府衙门前的石头狮子一样,圆瞪了眼珠望江对面的白象。巴蜀自古出人才,养在巴蜀,藏在巴蜀,一代代顺着大河,出了夔门就成名成才!巴蜀之人为留住人才,才隔江塑了青狮白象,这叫——青狮白象锁大江!

  阮老幺在大河小河弄船打鱼一辈子,头一回看到误了船如此想不开的人。三天前蜀通轮拉响汽笛,开出朝天门码头,这人沿着下河的石头梯坎一路跌跌撞撞飞奔到码头,一路高喊“等等我”,眼望着蜀通轮冒出的滚滚黑烟在溉澜溪宝塔那边消逝,这年轻人一脚踏进江中,还朝江中走,嘴里还在喊。

  “嗨,是不是你堂客遭别个拐上轮船拐起跑了?”阮老幺抬头冲岸上问。他把船扳向静水湾湾,船头,堂客已经支起铁锅生火做宵夜了。阮老幺一个人蹲在船舱中摆开象棋板板,自己找自己下象棋,那是打完一天鱼,自己最爱干的事。

  ……

  “三天了,你看朝天门沙嘴,起码有十个较场坝儿大,被这娃娃的草鞋印踩满了!”三天来,阮老幺天天撑船由小河出大河,由大河回小河,天天看到岸边这青年在来来回回走趟趟,堂客咕哝一句:“大河没盖盖子,小河没上盖板……”

  阮老幺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岸边那娃娃还太嫩,怕他万一想不开……

  阮老幺把船摇拢岸,对那青年吼:“这趟船赶脱了,隔半个月再来就是!”

  青年望着两江间,夹马水一声咆哮,将上游冲下来的一头嗷嗷叫唤的小牛吞了下去。青年无语。

  阮老幺在大河小河上名头响亮,相传他有三大绝技。第一绝,打鱼无敌。他那条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鱼。看上去阮老幺完全随心随意,看也不看向河头抛下网去,捞起来网眼眼里就塞满了鱼。于是弄得多少打鱼船爱跟在阮老幺船屁股后头,他朝哪一湾撒网,人就都朝那一湾撒。阮老幺见船聚多了,一转身,扳了自家的船摇向另一湾水,船多处再也打不着鱼,阮老幺在另一湾中照样满网满网地朝船上装鱼。人问阮老幺窍门,阮老幺说,“我给你说了,二回子岂不是我还要跟你的屁风了!”第二绝,象棋无敌。第三绝:救人无数。同是他那条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想不开要跳河的人。阮老幺的第一绝,阮老幺自家心头有数,他那双眼睛就是能看到水底一丈八尺的鱼。阮老幺的第二绝,自家心头有数。重庆城头水深得很,自己这臭棋篓子,称“象棋无敌”,只能在大河小河边弄船人这个圈圈内。阮老幺的第三绝,阮老幺心头根本无数,他也不知道为何他的打鱼船撑到哪条河哪条河就有跳河的人。这便逼出了阮老幺在大河小河上的第三绝。阮老幺劝人莫跳河不计其数,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晓得劝人“你莫想不开”不起作用,你真要劝人“想开些”,只有把人从当下拧死在脑壳里头的一团乱麻的想法中岔开,就像明明看到前头有个大漩涡,你不能裹搅进去,必须早早地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此时,他对岸边这青年用的就是这百试不爽的“撑开法”:“你在这岸边不吃不睡站了三天,大河小河水都过了三秋了,那个蜀通轮船怕都过了夔门喽!若说你那堂客情愿跟你,她必定在下江码头守你,若说不跟你,你守在朝天门把石梯坎坐出凼凼来也没用!”果然,见这青年笑开了。堂客在身后用篙竿戳了一下阮老幺的背脊骨,阮老幺晓得堂客是在表扬他劝人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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