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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_张鲁/张湛昀【三册完结】(321)

  铁石撞裂的声响,引起田仲注意。从沉船驾驶舱临江那道门抬眼望去,主航道上行的民勤轮船尾飞起几条飞鱼,飞鱼是海产,中国内陆河没这东西。接着看到民勤轮后客舱内似乎起了一阵骚动,有穿灰麻布制服的人赶来,将满舱口的难民向前舱腾挪。田仲明白过来,水位下落,轮船尾的螺旋桨搅起了河床上的鹅卵石,被自己误认作飞鱼。水手与茶房不得不将后舱乘客挪到前舱,减轻船尾重量,让螺旋桨不致过于下沉,避开河床,保持动力,勉力前行。“卢作孚在抢!”田仲脱口而出一句话。

  “下策。”升旗冷冷道。

  “下策?怎么会是下策?他多抢得一天,多抢得一船,他那大后方四川就会多冒出一个兵工厂!这可是老师自己说的!”田仲望着江面,反驳道。

  “下策。”升旗站起身来,还是这话。

  田仲回过头,见升旗神色,才明白过来,升旗说的不是卢作孚的对策,而是对付卢作孚的计策。老师的“下策”到底是什么?田仲依稀想起,多年前曾经听老师对谁说起过这个字眼——云阳丸被卢作孚困死朝天门,船长夜访升旗,升旗面授机宜,上策如此如此,中策这般这般,船长再问下策,升旗却不肯道出。送走船长,自己也曾再问升旗,升旗却说,“不说也罢!”当时田仲见升旗眼中似深潭中潜蛟鳞光一闪,立即消失,便已猜出下策是什么。“今天,老师到底下决心对卢作孚用此下策了!”田仲低叫。

  “第一天,我就生祭过他了。”升旗瞄一眼对岸荒滩。

  “生祭?”田仲想问,又怕情况紧急耽误时间,便立即打开电台,“老师请授下策报文。”

  却见升旗一手扶稳车钟,这才踩稳了倾斜甲板,上前一步。水位下落,沉船临江一侧也许是搁在礁石上,所以依旧高耸,另一侧却陷在稀泥中,于是更见下沉,驾驶舱内甲板自然更倾斜。升旗只好一步步向前挨着,他探出另一只手,抓稳了舵盘,显然吃过上回醉了恶醪糟后的亏,不敢抓舵盘把手,只敢抓舵盘柱头,身体再挪上前一步,松了双手,滑行到临岸舱门。田仲见升旗模样,喉头一阵哽咽,唤了声“老师”,却说不出话来——算来老师也才刚满45岁的人,这几十年,特别是这十几天在宜昌,心力交瘁,竟成这副模样。

  升旗双手把住临岸门框,人站稳了,说:“田中君,我要出门数日。”

  “老师要去哪里?”田仲问。

  升旗回头森森然一笑。

  田仲不寒而栗道:“是!老师行踪,田中本不该多问。只是田中军令在身,无论何时何地,寸步不离老师,老师若遭不幸,必是田中先死在前!”

  “升旗不去赴死,是求生。”升旗远望下游峡口天空,“田中君留此,另有要事。”

  “什么任务?”

  “11月7日这一天,卢作孚人在哪里,在宜昌哪栋房中,或是码头哪条囤船上,或是上了江中哪条轮船。”

  “老师不说你去哪里,田中怎么向您报告?”

  升旗一指那架电台,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个符号。

  田仲用英文读出:“W?”

  升旗点头道:“我走后,日落之前,你也离开此船。11月7日前,无论对岸发生任何情况,不得动用电台。11月7日,定位卢作孚所在,无论你自己遭遇任何情况,务必给我发报。”

  “是!”

  “日落之前,必须离船!”升旗又强调。

  “是!”田仲道,“此去W,路远道险,沿江中国军警便衣,对上行难民一律放行,对下行的人与船则盘查十分严厉。中国人,这种时候,谁还敢下行?”

  “这是升旗的事,请田中做好田中的事。拜托了!”升旗恭恭敬敬一躬,双手扶门框,出了舱门。

  “老师等等,几天来水位急落直下,跳板早已搭不上岸边,当中隔着水退后好几丈稀泥滩,我得再接两块跳板送老师上岸!”田中放下耳机,关了电台,三步并两步蹿出门去,一抬眼,跳板上早已不见升旗,再向前大片泥滩上也不见,怕老师滑下水去,低头看时,水面如镜,不起一点涟漪,田仲急叫:“老师!”

  “沙扬娜娜——”听得岸边传来一声浓重三河口音的回应,掩岸竹林中,升旗背影若隐若现,一身宽袖敞口白衣白裤,依旧飘飘洒洒,纤尘不染。田仲手把栏杆在沉船长廊上呆立,想了很久,“老师怎么上的岸?”这问题,直到战后写下《与老师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一书时,还困惑着田仲……

  田仲独自回到舱中,忽然感到冷。关了两边舱门,还冷。这才意识到是恐惧。一股莫名的恐惧像太阳出上游峡口后,水中岸上便会突兀生起寒意那样包围了他。竟无处可躲。江田岛铁血训练培养出来的无畏,在支那出生入死历练出来的意志,一转眼不知哪里去了。想了想,明白过来,这些年,自己一无所惧,靠的原来是老师的胆子。

  先前,老师说到一个字眼“生祭”,这二字本来生僻,平时不大用。田仲却似在哪儿见过……这些年老师要求读二十四史,对古代中国名商了然于胸,那回读罢宋史,却记下了宋末文天祥抗元被俘,囚于大都土牢经年,南宋士民竟自动集合,向北生祭文丞相。因知其绝不降元,自分必死,索性趁他活着便行祭奠。可是,升旗“生祭”卢作孚,却又为何?还说“第一天,我就生祭过他了”。第一天是哪一天?田仲想起来了,10月24日清晨8点前,升旗在沉船上打个盘脚,背影真似老僧入定。田仲绕到船舷边,见升旗双眼紧闭,双颊却有泪痕。当时卢作孚的民字号船队与新集合的川江船帮木船拉响汽笛、喊着号子涌出峡口,算起来可不正是中国人“宜昌大撤退”的“第一天”?悲泪之后,升旗便口授上策中策,却不提下策。现在回想,当时升旗便已料定,上策中策军方难被采纳,而备好“下策”。十几天来,升旗多次说到:“棋从断处生。此棋卢作孚既敢断,留给升旗的,自古华山一条道——一本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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