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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_张鲁/张湛昀【三册完结】(356)

  西人喝酒每每无菜,国人无菜不大喝酒。大撤退回来的人,发现北碚有“土沱酒”,已是出乎意外。接下来,发现北碚不光有酒,而且有菜,更是喜出望外。打抗战,尤其是遭遇大轰炸,米都吃不上,哪来的下酒菜?现成的,北碚豆花。北碚豆花与土沱酒,共有一个好处——便宜。管你有文化无文化,囊中羞涩,也敢买醉,自然成了寻常人、文化人一同追捧的爱物。

  常人酒后多话,谓之“酒话”。文人酒后多话,谓之“酒文化”。酒话谁不厌烦?酒文化却能说得来天花乱坠,听得人云里雾里。譬如说酒的好孬,酒话说:“这个酒不麻舌头,不刮起喉咙管”——是说好。“老板,你那坛子头冲了好多水哟?”——是说孬。“酒文化”则说:“苦为上,酸次之,涩犹可,甜斯下矣……”一听就有文化,听得来刚下肚的酒也有了文化。于是,名不见经传的土沱酒献身在前,先自过了四方文化人的瘾,文化人却也饮酒思源,投桃报李,让它在文化中扬名四方。一部抗战文化史,说严肃的,唤醒民众、共御外侮,杜鹃泣血,声泪俱下!不过,掩卷遐想,知当年细节者,或能从青史中嗅出一缕淡淡的红高粱土沱酒气。

  严格说来,“苦为上……甜斯为下”之类,还够不上“酒文化”,顶多算有文化的人评酒。乐大年便是这样评酒的。卢作孚无酒,不谙其中苦酸涩甜,更何论上中下,听了,却冲着乐大年揶揄一笑,说“斯为下矣”。被他这一笑一说,乐大年晓得了,自己这样说话,不算一个真资格的文化人,在老友眼中,充其量是个美食家。头一样,自己一开腔不离之乎者也,便落了俗套,合川举人、大足举人那个时代的俗套。抗战中国的文化人,为唤醒四万万同胞,早就满嘴大白话。满嘴大白话,还能透出有文化,这才叫抗战文化。

  还回到一个“酒”字上,前天在“永远长”豆花店中喝酒吃豆花,邻桌一个穿西装的青年,端起一碗酒,脱口而出:“藏在坛中,你比水还静,一碗下肚,你燃烧起火一样的激情。”说罢,一饮而尽。听他那北国口音,抑扬顿挫,铿铿锵锵,像京剧武生的念白。那青年隔桌一个穿长衫的长者,慢慢地啜着自家碗中的酒,染了川味的老北京口音,说出一句话来:“豆花酒,好朋友。”长者把“北碚的豆花土沱的酒”更加简化,虽只六字,却听得那青年慨然泪下,当即移樽就教,端酒碗坐向隔旧,与长者攀起话来,酒没喝完,青年与长者交了朋友。乐大年当下明白过来,人家一句大白话中,就包藏了两层意思,其一:国难当头,往日最便宜易得的豆花,与酒结下不解之缘,成了好朋友。其二,同是天涯沦落人,寄居北碚,凭这豆花下酒,相逢何必曾相识,何妨做个好朋友?后来长者与青年喝干了酒,连同豆花窖水一同干了,把手同行,出了“永远长”,那青年借着酒性,有一句无一句唱出一支歌来: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豆花土沱酒啊好朋友

  我仿佛闻到故乡二锅头的芳香

  乐大年便也借着酒劲胡乱猜想——那青年莫不是端木蕻良,那长者只怕就是老舍先生了?早知如此,也该端了酒碗拼到那张桌上,跟二位交个豆花酒好朋友,下回再见卢作孚,也显见得自己有点酒文化……

  昨天乐大年碰上卢作孚和蒙淑仪,乐大年果真把这话讲了。卢作孚听了又是揶揄一笑,说:“大年兄当真不满足当美食家,要研究酒文化,明天一大早,民众体育场就有酒文化!”闲话两句,乐大年道一句:“魁先、蒙小妹,走了。”卢作孚笑笑,蒙小妹还跟当年一样软语款款地说:“大年哥哥慢走。”乐大年就走了,几十年来,他对这两口子一直不改当初称呼,在他眼中,这两人一直是当初自己搓合他们成亲时那个样子。看这两人散步,不像新生活的那些人挽着腰牵着手,蒙淑仪总是有意无意落后卢作孚半步,却又亦步亦趋从不挪下三步之远。乐大年每回看着都乐,常调侃说:“魁先,从我们蒙小妹下嫁给你,你们小两口就是这么夫唱妇随。”卢作孚每每一笑,蒙小妹照旧是遇上丈夫与人说话,她便默默退后一步,侍立丈夫身后。

  明天一大早,民众体育场怎么可能有什么“酒文化”,乐大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不过,这卢作孚从来不打诳语,他说有,就有。那年他敢把全北碚的人喊拢一堆,也在体育场,说是看飞机,他当真叫飞机在天上刹了一脚。

  与卢作孚分手,乐大年去渡口,赶收班渡船过小河,去对门子夏坝亲戚家投宿,路过民众体育场大门,顺便望了一眼,见大群学生,正在老师带领下,清扫场子。看来明天当真要在场子里做出个啥子事来。第二天,乐大年起了个大早,来到渡口,不料遭遇多年不遇大雾,封了渡。生怕错过“酒文化”盛事,乐大年沿河上寻,找了半天才找到条小船,多给几文船钱,冒了点风险摆渡过河,径直奔向体育场。一路上纳闷,打抗战以来,这北碚便成了早起的城镇,往日里,天刚亮,火焰山平民公园前,便有人舞刀弄棒,街心花园便有学生背诵古文、操练英语。卖早点的,早已开张。出远门的,也见上路……今天早晨却静得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点人声。人们今早为啥全体一致地睡懒瞌睡去了?乐大年一脸困惑走向体育场,从大门口外远远望去,体育场像个大黄桶,桶里装满了冬天早晨的雾。场子里听不到一点声气。乐大年云里雾里,捉摸着,到底是自己没有文化,还是今早此地并无酒文化?正这么想时,晨风微动,恍兮惚兮送来一抹酒香。初闻恍如梦中,乐大年还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但这酒香不绝如缕,且越来越浓,乐大年长长地吸了一口,于摇曳雾幕中,辨察香源,扭头看时,通体育场这条街,游移的雾流上,大个大个的酒坛子,结成长长的一队,向眼前漂来。于是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沙沙沙沙,来得轻盈又整齐,看清了,酒坛子是被人用托盘捧着的,一个个圆鼓鼓的坛肚上,贴了一方方红纸,每一方红纸当中,都用墨笔写着一个酒字。真草篆隶,众体俱全。乐大年虽不喜诗书,但多年与士绅为伍,耳濡目染,哪有不识得书法的?一望便知,这各体书法,无一不出自名家之手。却又非一名家所书,仿佛每一个酒字都出自不同手笔。那带三分书卷气的“酒”字,属文人书法。那看着就似一幅画的“酒”字,属画家书法。那古朴似拙的“酒”字,肯定是吃书法这碗饭的专家所书。更有无数个“酒”字,虽不是十足的书法味,却一个个站得住,坐得稳,蹦得起,呼之欲出,或喜或怒或笑或骂,皆自成一体,一看便知是那虽未习书、却喝了多少瓶墨水在肚内自成一大家的文化人所书。乐大年一想便知,这一百酒字定是请了今在北碚的一百名人所书。如今,要请名人写字,实在不是难事。你只要想好了词儿,当然必须是打抗战的词儿,敲开随便哪户名家的门,人家保证二话不说,提笔就给你写下。若是你想的词儿不够分量,人家还会帮你另想。可是,今天,哪个有恁大本事,约齐了一百名人在这一百坛子上写这一个“酒”字?这个搞酒文化的人,面子真大!乐大年再看时,一百托盘中,每个酒坛边上,又拱卫着一个大钵,钵中盛物,冒出钵沿,不看则已,一见此物雪绵嫩鲜冒着腾腾热气,美食家便馋涎欲滴,来者正是北碚豆花,伴着土沱酒。豆花酒,好朋友,一盘里托着,捧坛端钵的,却是足数一百个女学生,一百张脸笑得灿烂,叫人一看便想起青春季节小三峡中盛开的山花,叫人看一眼当下便能懂得,为何老祖宗偏爱用花来形容她们?女学生与豆花酒对对直直送到乐大年眼前,又袅袅婷婷一百八十度一个直角拐弯,拐进了民众体育场大门口。乐大年不由自主亦步亦趋踩着女生们的节拍跟在她们队后,入了场。此时,雾幕随着人流涌入自然拉开,乐大年这才将全局看在眼中。这民众体育场,始建于卢作孚当峡防局长任内,当年便是合川、璧山到巴县、乃至重庆资格的体育场,所谓资格,那是完全参照国际建制,四百米跑道,数千人座位,篮球打得,足球也打得。此时,偌大的场子里,摆满了席。横十竖十,好数,刚好百桌。百个女学生捧出的百坛酒百钵豆花转眼摆满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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