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除死无大事”。
生死问题,活得无聊时,谁都会想,谁都会讲。可是,直到了死到临头,谁还有工夫去想去讲?
说来虽万般,合理还归一。这生生死死的真理,偏偏要在生死关头才能证得。
二十三岁这年,机缘所致,卢魁先便在死牢中证得了一字。出牢后,这一字现攥在手心中。他不回答大哥的话,是因为这答案不可说,不可说!只能做,只能用一生来做。说出来的是话,做出来的才是事,才是这一生的真正答卷。卢魁先在避开大哥的目光,走向水边,摊开手心,像儿时在杨柳渡放下一只小纸船那样,将手轻轻放在水中。微波荡漾,手心的一团墨,浸润开去,像一只通体黑色的小金鱼,浮游开去。
这一字从手心上洗净,卢魁先却将它记下在心底。从此,卢魁先——卢作孚便对这一字,生死以之。千里嘉陵,万里长江而滔滔大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不敢淡忘,不敢抛弃……
胡伯雄走了。十年后,再回合川,卢作孚聘请胡伯雄担任合川县民生电水厂厂长。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不假。越明年,一桩大喜,降临卢家。
那已是公历1917年的事了,日子偏偏是头一年卢魁先三人无罪开释的那一天早晨。
这天,顾东盛见本县青年才俊逃脱死劫,格外高兴,便又问了一句长者见青年常问的话:“卢思,今年二十三吧?”
卢魁先:“是。”
举人:“老大不小,都该娶媳妇了吧。”
乐大年与蒙七哥站在一堆,二人借势取笑,指着卢魁先:“该啦!”
乐大年刚说完这话,便想起省城合川会馆门外担担面摊前,自己多年前曾拍着胸膛对卢魁先承诺,要为他做媒说成一门好婚事。乐大年当下心头一动。
过了些日子,新任合川县立中学校长杨鹤皋,邀请卢魁先到该校任监学并兼任数学教师。
“这个卢思,常与亲友谈论社会改良之道,认为应推广教育,以开民智。振兴实业,以苏民困,并立志竭尽一己之力为社会人群服务。”——是年出任合川知县的郑东琴多年后回忆时还对卢监学赞赏不已。
乐大年却放不下心头那一桩好事。这天,他进了县立中学,来到教室窗外。监学卢魁先正在辅导学生作文。
“卢先生,你叫我们作文,又不出作文题,这篇文章,我们怎么作啊?”听得学生蒙红参问道。他是蒙七哥的儿子。
“蒙红参,先生不命题,你就自己把心头想的写下来,不就是一篇作文了么?”
“可是,没题目,算啥作文啊?”
“这样吧,我们师生分工,你们只管把自己想说的话,恰如其分地写下来,完了交给先生作数,题目由先生我替你们加。”
“哪有这样的先生?哪见过这样的作文课啊?”一个学生哇哇叫道。他叫李果果,名副其实,脑壳也跟刚摘下的李子果果一样光光生生。
“是啊!你卢思也不怕误人子弟!”乐大年站在窗外想道。
“富有天才的好文章,就是一个人说自己想说的话,恰如其分地写出来,必须自己有想说的话,自己在深刻的体会和感动,然后才能写得出很深刻、很生动的作文!”见学生还在纳闷,卢魁先解释道。想到去年死牢中一夜写下的那篇作文,乐大年暗自点头。
学生们埋头作文,卢魁先偶抬头,见窗外有人冲他招手,竟是乐大年,他走到窗前。乐大年兴冲冲地向卢魁先道出自己谋划的“好事”。
“嘘,我正上课呢!”卢魁先转身回到讲台,再不看乐大年一眼。乐大年气得扭头便走。
不久,乐大年拿着一份从省城送到合川的《群报》,来见举人:“举人您说,这卢氏二雄,哥哥一篇文章发表《群报》,险些误了自家性命。刚出死牢没几天,弟弟又在《群报》写文章,哪一篇发表出来都吓得省城的人一大跳——真是活得不爱了!”
乐大年说的是卢魁先出狱后经卢志林介绍,曾到成都《群报》任记者的那一段事。
举人连头也不抬,盯着《群报》:“我还就爱这卢思——魁先娃,不畏强暴,劫后余生,还敢提一杆笔为民请命,为国分忧!”
乐大年今天偏不想说卢魁先好话,他打好主意要让举人顺着他的思路,相劝卢魁先,做成这一桩好事:“卢魁先这人,就该赶紧找个好人家,成个家!可是,他人是回了合川县立中学,却一边教书,一边还在给省城报纸投文章,哪里像个成家子弟……”
举人还是头都不抬,悠悠拿起案头一部线装书,顾自翻看着,摇头晃脑念出:“教育为救国不二之法门……中国各省,必需设置教育厅……要尽快让教育有完全独立之精神,不受外界之逼拶,及为其他政潮所牵引,以尽教育之能事,得在亚洲大陆放一异彩,致国富强,毋落人后。”
乐大年弯了腰,低头看清乐大年手头线装书的封面,是《千字文》。诧异地问:“举人老爷的《千字文》,写这个?晚生发蒙也读过的哇,该是——天地玄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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