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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_张鲁/张湛昀【三册完结】(99)

  卢麻布躺在床上许多天了,一直不肯最后闭上眼睛,是在望着门口,望着在重庆城教书谋生的二儿子回家。自己心头有话,想告诉所有的孩子,想说:“我这辈子,挑麻布卖麻布,几十年没少过哪家老板哪户邻居一尺一寸布头。”可这话,连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晓得,用得着这种时候再对儿子说么?自己还有什么想对儿子说的呢?

  陪了他几十年的妻子坐在床边。嫁过来那天,洞房之夜,卢李氏就对卢麻布说过“这辈子,我陪他”。这一陪,陪了一辈子。卢李氏见丈夫眼巴巴望着门背后斜靠的扁担,猜到了他想说啥。又见他望着大门口,猜到了他在等二儿子赶回家,全家人到了,他还有话说。卢李氏想问丈夫还有些啥话要说,他用听不大清楚的声气说:“我们从肖家场搬到杨柳街,为的是啥子事?我还没告诉儿子。那年子,魁先娃去省城求学,出门前,我就想告诉他的。后来还是没告诉他。只送了他一根扁担,说了做人要像扁担有让性,没说肖家场的故事……”

  1923年这一天,卢作孚父亲卢茂林在合川家中逝世。他的二儿子是从重庆大老远地赶回家中,没听到父亲留下最后的话,包括肖家场的故事。

  不过,父子之间的传承,又岂在讲没讲一个故事?十几年后,到了1937年、1938年,二儿子做出事来,活生生再现了爸爸的全部个性,不光是那根扁担的“让性”……

  有其父必有其子也!

  卢麻布一生奔波,那根扁担挑过的麻布,不够他的二儿子办实业公司后,将手头最小的一条轮船货舱装满。

  卢茂林去世,卢作孚写下《显考事略》。今天,已经找不到这篇亡佚的文字。老人们追忆,说卢茂林二儿子的祭父文,写得来声声带泪,字字泣血,赤子情深。

  扁担是而立之年的爱物。

  爱与不爱,三十岁的人,都离不得它。两个筐子摆在面前,你非得一肩挑起。一筐是老的,一筐是小的。父亲就这样挑了一辈子。父亲去世这一年,卢作孚三十岁,上有老母,下有未成年的弟弟,还有两儿一女。卢作孚只能将家人作一筐挑,另一头筐子腾空了——二儿子这辈子要挑的,比爸爸的重些。

  这年除夕刚过,“袁汤圆”的袁老板打开铺门,发现对门子督府衙门又换了牌子。袁老板乐了,他也不敢怠慢,便从柜台后取出汤圆品种的招牌来,将“芝麻大汤圆:四十个钱一碗”上的“四”字,改作了“五”,其余“醪糟小汤圆”等依此类推,一路改下去,袁老板改了个遍。他忽然想起刚革了命的那一年元宵节,有一个教书的小先生带了三个读书的少年学生来店里,又大又圆的袁汤圆不好好吃,偏偏要拿汤圆来上算学课,说什么:“汤圆宣统元年是四个钱五个。今年,四个钱一个。求解:四年来省城物价涨了若干?”记得当时那个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的少年学生算出来的答案是“百分之五百!”这一晃又恍过十年,万一那位先生再带了学生来吃汤圆,又该算了——省城的物价涨了若干?

  住在西门城墙基脚下的成都市民,这一天,推门上街,也发现城头又变换了大王旗。有耐心的、眼睛爱找事的还看出,从城门上方坠下一个吊笼,笼中站着两个川军士兵,一个拎起一大桶红颜料,另一个打赤膊、提排笔、用军人的粗放在城墙上先抹去上个月另一军川军刚写下的什么标语,另写上大红标语:建设……

  “建设”什么呢,没人再有耐心往下看,再爱找事的眼睛也找不出啥新花样来,于是路人们头也不抬,各自忙各自的营生去。刷完标语,打赤膊的军人才感到冷,披了士兵的军装向站笼中一坐,却是从前被杨森降职为兵的副官。

  1924年初,杨森东山再起,2月19日,逐出川军第1军,进驻成都,就任四川军务督理兼摄民政,掌控四川军政大权。他一天没耽搁,又开始他四年前在泸县要做没做成的那桩事。办公室门口的牌子也新换成“四川军务督理杨森办公处”。

  杨森端坐巨大的办公桌后,问:“建设新四川,第一做什么?”

  杨森的副官马少侠答:“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

  杨森颇赏识地一笑:“急电,有请卢作孚,出任四川省教育厅长,到成都助办教育行政。”

  “教育厅长?他卢作孚未必肯来。”

  “三年前在泸县,教育科长,我一请,他就来!”

  “他这人,不在乎官大官小,就爱从小事做起,做成实事。”

  杨森一笑:“那便再加一句……”

  马少侠提笔等待。杨森却一把夺过笔,龙飞凤舞写下一句,写罢,掷笔文件夹上,得意地说:“有这一句,他卢作孚还肯来否?”

  马少侠点点头:“有这一句,再不来,他便不是卢作孚!”

  电报时代,远胜过驿路时代。隔天,看到电文,蒙淑仪笑了,抬头问丈夫:“这一回,你还去不?”

  “有此一句,再不去,我便不是卢作孚。”卢作孚在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宿舍中,笑了。

  蒙淑仪凑近,读出电文最后一句:“尚记拙内泸州运动会剪发故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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