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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岁月_彭小莲【完结】(6)

  我和小梅都看见了标语,我们俩不再笑了,但也没有说什么,并不像人们描写到“文革”时,总是那么痛苦的样子。真的,一点都不痛苦,我们先是在街上奔跑,看小分队演出,又和着红卫兵游行队伍到处乱窜。后来我们又挤在人群中张望,朝电影局里面张望。那天批斗的还有瞿白音、白杨、张骏祥、沈浮,好些个名人。电影局的门口涌了很多很多的人,水泄不通。现在都没有人会相信,有那么多人跑来看热闹。试问一下有谁是来干革命的?大家跑来是来看“大明星”白杨,看名人张骏祥他们的。人头涌动,没有人大声说话,但是都往电影局的门口挤。那扇门是木制的,紧紧地关闭着。偶然之间,我听见有人在问:“看见白杨了吗?”“没有,没有。”“哎,谁是彭柏山啊?”听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甚至有一份失落,怎么人们并不认识爸爸。他出事太早了,在五十年代就出事了,那会儿还不像“文革”,没有那么多人关心政治。有人在边上解释:“最早的上海宣传部长。他是胡风分子,胡风反革命集团在党内的代言人。”“他的臭老婆是干什么的?”“不知道。”

  父亲不是上海最早的宣传部长,第一任宣传部部长是夏衍。一九五二年,爸爸从二十四军副政委的位置调任华东文化部副部长。部长由复旦大学陈望道兼职,但是他不到任,由爸爸管理所有的事情,他是常务副部长。可是在上一辈人们的记忆中,在父亲朋友的记忆中,都误以为他是华东文化部长。一九五三年,当夏衍调往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时候,爸爸调任为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

  一九五三年,当夏衔调往北京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时候,父亲接任夏衍的职务,担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

  爸爸离开部队的时候,二十四军军长兼政委的皮定均,爸爸最亲密的朋友、战友,当时不在部队,上北京开会去了。当他回来听说爸爸已经接受了调令时,拍着桌子说:“这个柏山真是糊涂,他怎么可以去这种地方。他一个书生,哪里搞得过他们啊!”

  在我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听见妈妈这么说。而每一次听她说的时候,总能感觉到她刻骨铭心、痛心疾首的样子。直到最后的时刻,直到四十年过去以后,直到妈妈病危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在说:“要是皮司令在那里就好了,他是不会放你父亲走的。你父亲要是不离开部队,皮司令是一定会保他过关的,他就不会卷进去……”说着说着,她会蜷起已经变形的手,在那里拍打着床沿。“你父亲这个人,就是让皮司令说透了,他就是个书生,哪里会搞什么政治啊。我看是他自己不好,他还是想到地方上去。想去搞什么文化艺术。不去,就好了……不去,他就不会被他们弄死,我们这个家,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走错这一步,爸爸永远不愿意再去回忆。他只是说:“我和老皮是一起从死亡线上走过来的。只有他,是真正为我好。一辈子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也是我最后的安慰。”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皮司令这样好的人,一个真正的军人,也在“文革”中去世了。

  不论他们再说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有一件事,我觉得妈妈说对了。她总是这样跟我们孩子说:“政治是很可怕的,也是最肮脏的。你们一定要学个本事生存,不要搞政治。我就是一直不要当官,这才救了我,也救了我们这个家。”

  解放后,妈妈几乎一直在上海译制片厂任俄文翻译,没有任何官职。她翻译了七十多部苏联电影。但是更多的时候,在影片结束,在“译制人员”的字幕栏上,是看不见母亲的名字的,她是被划入另册的翻译。那一天她被拉到电影局,实在是去“陪斗”的,她已经算不上什么人物了,仅仅是一个反革命家属。我和小梅没有挤进电影局,那时木门只打开了一半,只看见一辆封闭的卡车开来,刚刚够卡车开进电影局,紧接着木门就把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拦在淮海路上。

  这是唯一在“文革”后保留下来的爸爸和皮定均叔叔的合影,右一是爸爸,后排中是皮定均叔叔,摄于松江二十四军军部。

  我和小梅一直等到天黑,人群早早地散了,但是没有看见妈妈他们出来,更没有看见任何卡车开出来。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空空的,妈妈也不在。坐在黑暗中,我问小梅:“你说会出事吗?”“不知道呀。不会吧。”我们对出事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感觉,但是黑暗的黄昏,总让人感受到一种不安,一种恍惚。我们在那里胡说着,猜测着,实在是不敢有太多的思考。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哥哥晓岑跑到电影局去的,突然在晚上七点多钟,晓岑扶着妈妈走进了家门。

  我跑去开灯,晓岑说:“不要开大灯,开那盏小台灯就可以了。”

  黑暗中,我一回头,看见一个头已经被打得肿胀起来的母亲,她的眼镜被打碎了,红肿的眼皮耷拉在那里,掩盖着瞳孔开始放大的眼球,她的面目显得十分狰狞。她一路走,一路歪歪斜斜地在那里探路。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晓岑搀扶着她也没有用,这好像不再是她的家了,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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