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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岁月_彭小莲【完结】(75)

  “那就好!”

  母亲不再说话,她似乎不想再问我什么,她完全放心了。但是我猛地坐了起来,恐慌地凝视着黑夜。人的一生就是一次旅行,可是父亲在黑夜里消失了……我呢……我所有的肆无忌惮却在母亲的一句话中消失了。我这才知道,父亲一直是那么神圣地活在我们心里。母亲在为他吃了无尽的苦楚之后,还是把最后的位置留给了父亲。她要我向他保证,向父亲保证,面对这么庄严的形象,母亲对我进行了一次灵魂的测试。

  我的惊恐不是因为我的内疚,我是被妈妈的原则感染了。她竟然永远在我们孩子的心目中维持一个父亲的尊严,无论社会上是怎么贬低、诋毁、唾弃爸爸。可妈妈带领着我们,从来没有践踏在父亲这个形象上。我会忠实于自己的保证的。

  这些原来是这么不足为奇,如今当小钧都快是七十岁的人的时候,她还会跟我说,她记得太清楚了,爸爸被捕的第二天,妈妈就把他们三个大孩子叫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每一个人都端坐在她的面前,像是在跟他们布道似地说:“你们父亲对革命是有贡献的。他和皮司令打下了孟良崮战役,后来又打下了淮海战役。特别是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他和警卫员从日本人的宪兵队里冒死逃回了‘新四军’,如果他是坏人,他当初就不会逃跑回来了……”

  小钧说,妈妈一直跟他们说这几件事情。她确实没有怀疑过父亲是坏人。但是,说着,说着,她也愤怒起来。“真的,就像你的感觉一样,我们这个家就是那么鬼鬼祟祟的。家里从来听不见真话。爸爸开除党籍以后,妈妈都没有告诉我们。后来我在班上申请入团,填表的时候,还写爸爸是‘党员’,结果被我们班主任找去臭骂了一顿。当时,我真是觉得羞辱极了,恨透我们这个家,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话?我们在外面怎么做人啊。”

  真话,什么是真话?当我的目光越过母亲满目疮痍的面孔时,我对生活的玩世不恭一扫无遗,只留下我深深的悲哀和恐惧。我常常会想到美国小说《第二十二军规》里说的一句话:战争致使多少诚实的人变成骗子,勇敢的人变成懦夫,赤胆忠心的人变成叛徒。

  我再也不会相信那些天真的忠告,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以为我们还是什么人?我们是骗子,是懦夫,是社会的庶民。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当时却一点都不明白。如果那时候我就能意识到这些的话,我也许能活得快乐一些,至少可以明确一些。但是没有,我什么都不明白,就是慌慌张张地在那里活着。老是害怕哪里又出问题了。直到很久以后,直到我去了美国,看见了别人的生活时,我才彻底理解了自己当初的处境。我混乱的童年生活中……可是,怎么写着写着,我又会处于一种更加混乱的感觉里。

  因为在“文革”中,妈妈不完全是那样一个要死要活的面目。她跟我说,在下放农村劳改的日子里,有一次潘我源阿姨踩死了一只雏鸡,立刻被造反派发现了,这就宣布召开批斗大会,妈妈必然是陪斗对象。他们说潘我源是蓄意破坏,是对贫下中农的阶级报复,是她的阶级本性又一次大暴露。

  开会前,潘我源阿姨低着头凑着妈妈的耳朵悄悄地说道:“我踩死一只鸡有杀生之嫌,看来是对不起这只雏鸡了。现在我成了反革命,但是我怎么一点都不难过,我要做一个快乐的反革命。”

  妈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跟着说道:“对,对。我也要做一个快乐的反革命。”

  关于《战争与人民》

  “做一个快乐的反革命”,这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们什么时候敢去快乐?元化叔叔说到爸爸的时候,只会说:“你父亲是个有脑子的人。”真的,他早早就对自己写的东西有预感了,所以他到底是把《战争与人民》寄回家了。造反派烧毁了爸爸还没有发表的十一个短篇小说。我们(包括妈妈在内)都没有看过的十一个短篇小说。只有爸爸在厦门大学时候的好朋友,应锦襄教授看了其中一些。有一篇,就是写的爸爸在传达陈毅军长的密件时,被日本人抓去的故事。题目叫“越狱”。

  一直到我在北京上大学,一九七九年应锦襄阿姨应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邀请,去北京编辑鲁迅全集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她。我们还会说到这些作品。她说:“我看了《越狱》,真的很感人。还有一篇显然写的是你母亲的……像你父亲历来的特点,文字简单却有自己的韵味,写得真好……”

  这都已经是后话了。我知道,不论写了什么,一定是动人的。因为它被毁灭了,因为那一定是他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因为在那个年代,真情就是灾难。毁灭也带来一份回忆,这一份回忆在那么多年以后,还会让我们活着的人去思念的本身,就已经是一份境界了。这给爸爸的作品染上了悲哀的色彩。不论他写了什么,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的瞬间,还有人想在人间留下一份真情的愿望,已经把我打动了。

  胡风的夫人梅志阿姨和她第三个孩子张晓山的合影。摄于一九八四年。

  一九七九年的秋天,似乎看不见金色的秋天,我沿着北京的街道走着。迎面刮来的大风,裹着尘土和灰沙向我扑来。我皱着眉头,歪着脸顶风向前走去。那时候,“文革”前的原华东局书记处书记魏文伯托人带话给妈妈,说是“彭柏山的问题,有可能平反”。听到这个消息,妈妈连夜给我写信,我似乎都能从信纸上闻到她泪水的气味,那份向往,那份激动都可以把我简陋的宿舍摧毁。我难受得直想哭,不是为了这个消息,是为了妈妈的形象,这么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就足以把母亲,把母亲一生的愿望满足,妈妈的生活目标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于是,几乎像是去试探一样,妈妈把爸爸厚厚的《战争与人民》的手抄本挂号寄到我们学校。信上她跟我说:“你到中央组织部招待所去找周扬,问他能不能帮助出版发表你父亲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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