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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南日记_[美]乔治·凯南【完结】(140)

  ● 1月21日

  骰子已经掷下。解决欧洲争端的事情已经没人再提了。军备竞赛会无法控制地继续下去。这些人将会得到他们志在必得的一场战争。至于这场战争结束之后,这个世界还会剩下什么,那就由不得人类了。

  ● 2月2日,牛津

  一回到牛津,我就发现自己对这里充满了厌恶……我问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像在普林斯顿那样快乐。这里的人对我都很友好、很热情,更何况我在普林斯顿也只能算是一个过客。除了一圈好友之外,我在普林斯顿也没有什么亲戚。我憎恨当代美国生活的绝大部分外在表现,但是,普林斯顿有花园;我可以在户外工作;我可以偶尔去农场看看;孩子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外面玩耍,不必过多考虑提前安排他们与其他孩子一起玩的问题;房子温暖,宽敞,舒适;一切看起来给人极大的空间感和自由感;在那里可以自由地呼吸。在普林斯顿,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去抗争,不过这些抗争似乎也让人感到身心愉快,感到生活多姿多彩,感到人生充满希望;但是在牛津,所有的事都是老习惯,这些老习惯就像墙上的石头那样令人生畏、不容置疑、冷峻刻板、缺乏想象。

  在过去的这些日子里,我很遗憾地认识到,自己走到了一个节点,我再也不能协调安排自己的学术研究与时事评论了。两者就像油和水,它们之间毫无联系,关注一方就要牺牲掉另一方。当然,作为时事评论家才是我的价值所在,我的压力就在于此,没有人关心我历史学家的身份……

  直到现在,我才开始意识到,大体上历史对现实没有什么指导作用。人类已经获得了巨大的能力,可以摧毁自己生活其中的环境,这是旷古未有的状况。如果我还能做些什么来阻止人类毁灭自己的行为,那我余生都将致力于此。不过,一旦我将注意力从学术研究转到新闻或者政治上来,我的话语和声音就会失去对公众的魔力,问题是我能否保证自己完全独立,这份独立性是我力量的真正源泉。这就是我面临的两难困境。

  ● 2月3日

  今天早晨,我听到一个美国女人的声音……我突然意识到,在国外的这段经历让我深深爱上了我的同胞。他们曾经遭受挫折,曾经灰心失望,在我的童年时代,他们注定要承受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苦痛,或许注定要远离世界历史的舞台,但是无论如何,他们保有谦虚、坦诚和乐于助人的品质,没有这些品质,这个世界会更加悲惨。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加珍视女性的价值,甚至超过男性。在我所了解的国家里,女性都比男性更坚强,更伟大。男人的性冲动所具有的混乱性和破坏性,与他们头脑中的理性和秩序感格格不入。在各种文化中,男性都是要么野性十足,要么神经兮兮、斯文无能,或者徘徊二者之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女性就不得不挺身而出:保护生命的延续,使其免受男性鲁莽行事、跋扈专制的不良影响,并为知性的审美带来新的活力与纪律,同时维系男性与现实之间岌岌可危的纽带,让他们回归现实。

  [凯南夫妇乘坐飞机抵达葡萄牙首都里斯本,之后在里斯本附近度假。]● 4月11日,里斯本下午去市里拜访了萨拉查博士。[51]萨拉查先生看上去气色很好,他是一个思想深邃、洞察力敏锐的人。不过,你很难跟这样的知名公众人物详细地探讨当前的形势。因为你会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拖着他说一些看似琐碎的事情,把他搞得心烦意乱。我尽可能清楚地跟他说,苏联人的性格中有积极的一面,像荣誉感和自尊一类的东西,但是我觉得我没有谈得很深。“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他阴沉地说道。显然他并不支持撤军,这跟我的想法一样。他担心在缺乏强有力的政治(在欧洲即意味着“军事”)支持下就放松对一个统一德国的控制。他并不担心核武器,他认为核武器的威力太过恐怖,所以大家都不会使用它。他似乎没有意识到导弹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仓促短暂的预警时间,突然袭击的强大效果。他似乎也不担心核爆试验造成的大气污染。他非常认同,除目前拥有核武器的三国之外,如果还有其他政府掌握了核武器,那么就有可能给缔结核裁军协议带来新的困难。

  ● 5月15日,伦敦

  阅读《樱桃园》(The Cherry Orchard)撩拨起我对往昔岁月和逝去青春的回想:里加,俄罗斯的风光,契诃夫作品中那令人惊叹、超乎想象的亲切感与说服力。换句话说,《樱桃园》激起了我充满俄罗斯情感的自我的觉醒,激起了完全契诃夫式的自我的觉醒,它们比美国式的自我更加真实,这一切都刺激着我。我坐在那里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一边压抑着竭力不让同行的人发现。

  ● 6月21日,挪威,克里斯蒂安桑

  我们在西方的存在有价值吗?我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真像卡斯汀所说的那样,现在轮到俄罗斯人来教我们“可以怎样被统治、应该怎样被统治”了吗? [52]我无法相信。事实是,一旦遭受物质丰富这一使人衰朽的风潮的袭击,俄国人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甚至比我们还要无能。他们的社会主义政策有潜在的优势,同时也有一些实打实的劣势。我们可以推行高效的国内经济计划以避免无意义的浪费,比如广告宣传,以及为了促进销售而故意生产使用年限较短的产品所造成的浪费,但是总体来说,无论美国和古老的欧洲需要多大的新鲜刺激,需要增添什么样的活力,都轮不到苏联来拯救。就算美国和欧洲需要拯救,那也只应该靠来自内部的推动力。苏联的成功对西方文明来说,一如蛮族入侵罗马一样:可能在某个地方埋下了另一种文明的种子,这种文明注定在几百年后会发展成熟,但他们自身当时未必是更先进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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