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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南日记_[美]乔治·凯南【完结】(147)

  实际上,虽然弗洛姆身上这种温暖、贴心的魅力,以及中欧人对人性的热爱,让我很受感动,但是他文章中的一些基本观点我很不认同。我的苏格兰新教徒祖先就曾经奋起反抗过这样的平均主义,反抗这种对人性本善的狂信,对人类原罪的忽略,对良知和意志的忽视,以及马克思主义对群体和个人的侵略性和恶习之根源粗暴的简单化。

  如果我们的思想能碰撞出火花,这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入思考真正的政治同盟。事实上,这次讨论又把我推回了我原本就坚定地主张的孤立立场。但是,这次讨论令人兴奋,让我非常享受。我敢肯定,我们都给予了彼此一些东西。不过,至少对我来说,我还不能确定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 9月8日

  收到埃夫里尔·哈里曼 [65]的电报,他邀请我到长岛给他和查尔斯·塞耶[66]帮忙,他们正在着手写作一本有关最近这次苏联之行的书……

  埃夫里尔略微驼背,除此之外,最近开始担任纽约州州长一职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改变。从政显然是他目前唯一的欲望,就好像以前他在不同时期对马球、联邦太平洋铁路、外交事务感兴趣一样。我下车的时候,他迈着大步从房子里走出来迎接我,身穿宽松的衬衫和短裤,被风掀起的衬衫下,显露出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褐色、瘦削的胸部和腹部,就像甘地一样。他过来问候我,看得出他才认出我来,英俊的脸上带着极其做作的微笑(最近,出于政治原因他以极大的毅力练习着这种略显忧伤的苦笑)。他将我领进他的办公室,硬生生地把我扑通一下按坐在长达十四章的书稿前。办公室里到处都是文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迫感,似乎紧张而无情地质询着周遭的每个细节。在另一个房间里,坐着一位神情苦恼的速记员。她面色冷漠,双唇紧闭,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面带“我只是在这里工作;我什么都不会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的神情。我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莫斯科。

  另一间房间里,哈里曼夫人[67]也带着类似的神情。她一个人昂首阔步,冷淡但礼貌地接待了我这样的侵入者,给人一种超然物外之感,这一点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能预料得到。她就是这样,时刻与紧张、压力和含糊其词形影不离。

  我想,如果从文学或者学术角度来看,这份书稿令人厌烦,当然我不会从那样的角度去看。书中写了赫鲁晓夫与哈里曼在一起的好几个小时里说过的话,其中很多相当有意思。(我偶然看到赫鲁晓夫对哈里曼说了这样的话:“我们并不会全盘拒绝西方所谈论的一切。你们应该听听乔治·凯南的话,他的很多思想都符合我们的考虑。”)书稿的知识基础极为薄弱,塞耶在初稿中力图渗透的风格经过哈里曼热切的统稿编辑后基本已经荡然无存。在我看来,整部书稿以毫无节制的方式反映了作者本人坚定的决心,他不遗余力、毫不留情地反对共产主义,对后者的所有阴谋诡计嗤之以鼻,不允许自己寄希望于对方的内部矛盾,同时大力鼓吹实施军备扩张。全书都没有提及复杂的现代帝国核心这一角色对莫斯科立场的影响,也没有指出在导致东西对抗的因素上是否有达成妥协的可能。

  我尽力对书稿做了些点评,但我不想替他们写什么。我常常忘记,我已经不再是大使馆里那个逆来顺受的参赞了,哈里曼也不再是专横傲慢的大使了,但我还是尽了全力帮忙。我坦率地向他建议,书稿不要以如此消极的注解结尾。他还是那副雷厉风行的性子,马上就开始修改,润色了几个句子。我坚定地拒绝了埃夫里尔让我参与起草书稿的邀请。二十四小时之后,我竭尽全力帮了忙,就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收到埃夫里尔的音信,没收到表示谢意或者感激的信。不过,我也从没给哈里曼夫人写过感谢信,因为我不太确定,从她的角度来看,我到底属于哪一类人。

  ● 9月10日

  在这样的旅行中,是什么让我如此迷恋孤独,如此满足于脱离与外界的联系?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谜。我知道这是因为神经衰弱症。不过,即便我这样说了,我仍然感觉到强迫症的影响……没有人在意。我是为了自己才这样做的。这是因为对于自己极其渴望的东西,我不会满足于只得到其中的一部分。我下定决心,如果不能拥有全部或者大部分,那么我就一点儿也不要,我知道这就是像为了荣誉而殉道。弗洛伊德可能会否认神经衰弱症具有遗传性,不过,我觉得我的父亲也有同样的情况。

  不管怎样,这本日记记录了我一直以来的英勇行为:我拒绝了伴随孤独而来的所有廉价诱惑;我故意在人群中离群索居地过了一个星期;我一个人在酒吧喝酒;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和尊严,我远离女人;我拒绝倾听自己的诱惑。我的行为难道不感人,不该得到最深切的同情吗?答案是:一点儿也不。

  ● 10月6日,汉堡

  我坐在中央火车站对面的露天咖啡馆喝咖啡,看着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车站前穿梭的车辆,思索着这个新欧洲的本质——一个物欲横流、没有人情味、半美国化(某些方面比美国更现代)的欧洲,我对它无能为力。我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深刻地意识到,我年轻时代的欧洲,我曾经关心的欧洲,已经离我远去了,已经成为历史,就像美国一样。我在思考,对于变化的节奏来说,如今一个人的一生太过漫长了。如果他活了半个世纪以上,那么他所熟悉的世界、他年轻时的世界,就好像一匹马儿陨于骑手之下,悄然逝去。他会发现,面对的是一个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的新世界。这是一个奇怪的矛盾:因科技而诞生的医药延长了人的寿命,但科技发展的迅猛节奏,使人们比先辈在更小的年纪就从自己唯一能理解和适应的世界里被剥离出来。只有在年轻时代的那个世界里,人们才能凭借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特有的惊人的敏感,以及展现自我的渴望,吸收这个世界的本质,相应的世界才符合人们的描述。至少在今天的西方世界里,一定生活着不少像我这样在思想和感情上都跟不上时代步伐的人,以及生理和心理上尚未衰老但落后于时代的人。我们是这个时代的匆匆过客,获许出入于这座奇怪而多少有些骇人的大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就好像夏日旅馆的访客,旅居此处,却又与此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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