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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尽头是民国_傅国涌【完结】(68)

  抗战爆发时,比张思之年长9岁的黄仁宇是南开大学学生,他毅然中断学业,选择从军之路。多年以后,客居美国的黄仁宇以历史学家知名于世,他的《万历十五年》等史学著作传诵久远,广为人知。不过,人们可能不太知道,他早在成为史家之前就出过一本书,即《缅北之战》,这本书出版60年后,终于在他的祖国重新面世。如果用狭隘的学术标准来看,人们也许不会给这本书太高的评价,因为这只是一个“业余新闻记者”的业余作品,然而,不能忽略的是,这本书不光是用笔写的,还是用血写的。在我有限的视野中,关于缅北之战的书也见过一些,但都是后来的人们根据史料写的,真正来自亲历现场者的记录,黄仁宇的这本书很有可能就是唯一的,更何况他在经历无数血与火的磨炼之后,成了一位历史学家。他的这本非历史的开山之作也因此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年轻的黄仁宇在抗日前线恐怕还没有想过将来要研究历史,但他作为史家的潜质在这些战地通讯中已流露出来,他的业余写作当时被第一流的大报《大公报》看中,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不仅有细致的观察力,而且有很强的语言表达能力,即使在万分紧张当中也能宕开一笔、从容着墨。

  比如他在写一次伏击日本军队前夕,竟然来了这样一笔:不知道什么时候,乌云上面开出一个洞,洞口照出来一线阳光。树枝上透过来一阵轻风,带着树叶清香,林子里面只有鸟啼,人都屏息着呼吸。

  又如有一次,他们正准备吃饭、喝酒,刚刚用小刀把啤酒罐弄破,敌人的炮弹来了,他卧在地上,还回头去看豆荚和啤酒——“我拾起一个啤酒罐,罐内的液体已经只剩三分之一”。

  他在后记里说过,战场上有许多生动的镜头——枪炮横飞之间,许多蝴蝶在树林里来去;一场激战之后,阵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桥在河上生出倒影……也许,对他自己而言,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细节是一次追击战中,路过一座桥,发现桥底下歪着一具敌人的尸体,头还浸在水里。战友得意地向他展示缴获自这具尸体的手枪,他还得了一副大尉领章和一张十盾的日本卢比,原来这是一个日军大尉,树枝上晾着水湿的地图和英日字典。这也是桥下大尉的遗产。1944年4月,这篇文章在《大公报》上发表、在贵阳广播电台播出时比较简略,他并没有写出自己的心态和感受。他也许一直难忘这一幕,很多年后在回忆录《黄河青山》里再次提及,还写下了他内心的感慨:毋需多久,我就发现死者和我有许多共通点,属于同样的年龄层,有类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还努力温习他的英文!谁敢说他不是大学学生,脱下黑色的学生装,换上卡其军装?想想看,要养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军事训练得花多长时间,然后他在长崎或神户上船……千里迢迢赴死,喉咙中弹,以残余的本能企图用手护住喉咙。……在孟拱河谷这个清爽的4月清晨,蝴蝶翩翩飞舞,蚱蜢四处跳跃,空气中弥漫着野花的香味。而这名上尉的双语字典被放在矮树丛上,兀自滴着水。

  我不知道,緬北之战与黄仁宇成为史家之间到底有多大的联系,但我相信,亲身经历这场血与火的战争,对他的人生一定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在《大公报》上连载四天、长达几万字的那篇《密支那像个罐头》就是他受伤后在战地医院的病床上写出来的。生死系于一线的考验,在他笔下并没有那样惊心动魄,反而显得有点轻松,甚至炮弹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都有了音乐节奏。他如此记述自己受伤的情形:“好像谁在我们后面放爆竹,我已经被推倒在地上了,三八式的步枪弹击中我右边大腿。我爬到一撮芦苇下面,裤子上的血突然涌出来。当时的印象是很清楚的,一点也不痛,但是感觉得伤口有一道灼热,而且渐渐麻木。”

  黄仁宇不是战地记者,而是职业军人,不仅亲临过第一线,而且常能接触高级将校,知道军事部署,所以他的报道既有现场的细节,又有超越一时一地战场胜负的眼界,当然由于这些报道都是当时公开发表的,身为军人,受严格的军纪约束,他并不能畅所欲言,很多内情都不能如实写出来。如果作为史家之作,显然有些单薄。尽管如此,他还是提供了许多其他作品难以替代的第一手的证据,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能显示出其珍贵价值,这毕竟是一个亲历者留下的现场记录。当缅北之战取得决定性胜利之时。很多弟兄已两个月不曾脱过鞋袜,由于长久浸在泥浆水泽里,等到要脱下鞋袜。脚上的皮肤附着在袜子上整个地被撕下来。这个真实的历史细节和那些悲歌慷慨的牺牲同样感人。

  建都北方的民间声音

  时值1937年11月20日,日寇兵临南京城下,国民政府宣布以重庆为战时陪都,准备长期抗战。战争打到1943年9月25日,胜利已日渐临近,很多人开始憧憬战后的生活,思考战后的国家命运。这一天,当时重庆影响最大的民间报纸《大公报》上发表了一篇社评。题为《战后国都定在北方》:中国是大陆国家,同时也是海洋国家,应该海陆兼顾。我们的外患,可能由海上来,更可能由大陆上来。怀想战后的国际关系,我们的主要外交对手是美英苏曰四国。……我们战后的外交,是从海上接受英美的资本与技术,在大陆上与苏联合作,以防曰本的再起。由关系国家安危的国防观点上看,我们战后军事外交的重心是在北方大陆上,所以我们的首都应该建在北方,才能够策应周全。中国各朝代的历史事实,建都北方的享国较久,建都南方的享国就较短,其中实在有一个大道理。因为南方较富,政府设在财富之区,其施政标准就较奢丽,派粮课税比较繁重,国家艰难,民生疾苦,皆不甚感觉真切,就会出乱子。反之,政府若设在北方较贫之区,其施政标准就较朴实,就比较知道艰难辛苦,而政简民洽,就自然国祚绵长。文章提出,假如抗战的胜利是完整无缺的,收复了东北,那就应该建都北平。假如胜利打了折扣,东北还没有收复,我们可以建都西安。对于战后建都北方的主张,在此后《大公报》上陆续有呼应^比如1943年11月29日,傅斯年在“星期论文”专栏上发表《战后建都问题》,倾向于建都北平;1944年1月2日,地质学家、时任国民政府经济部长的翁文灏在“星期论文”专栏上发表《建都济南议》;1944年1月23日。又有地理学家洪绂在“星期论文”专栏上发表《从地略论建都》,“从地略观点,北平最适于做战后统一中国的永久首都”。在这场关于建都的讨论中,有主张南京、北平、西安的,也有主张武汉、长春、济南的,各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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