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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_张候萍【完结】(113)

  1963年他劳教期满回到天津。没有人给他安排工作,只有自找出路,去当泥瓦工。他把瓦工技术也当作一门学问来学,经过刻苦钻研,竟一下子就考上了四级瓦工。干瓦工极其辛苦,但是他工作一天之后回家还看书,吃饭时也拿着书,他常说:看着书吃饭比吃肉还香。“文革”时人家把他辞退了,全家人在很长时间里,只靠他妻子在工厂干活的一点点收入生活。不过,他也沾了没有正式工作的光,否则,一定会被单位的红卫兵狠狠批斗,说不定就难以活到今天。后来形势稍微松缓,他又找了一份泥瓦工的工作,由于他干得好,人家就让他去管食堂和仓库。这个系统所属的服装学校知道他文化高,请他去教英文。英文虽然不是他的本行,但他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全力而为,他还特意为学生们编写了一本《英语服装词汇》。

  端木留年轻时才华横溢,也许就因为他的才气,才惹出了那么多的灾难。但中年后他的傲气全消,和他交往过的人,几乎无不对他的宽厚平和与热心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端木留学长的书法真草隶篆皆精,而且有求必应,至今南开很多地方尚有他的墨迹;但由于人不出名,所以字也不出名。他曾经有志于著述,但苦于工作太忙,一直没能如愿。他平生有两部最得意的著作,一部是前边提到的成语词典,一部是“文革”时偷偷写的文字学专著《转注论》。这两部书,至今未能出版。

  南开中文系的郝世峰先生,中学时曾是端木学长的学生,后来端木学长到南开图书馆工作了好多年,郝世峰竟没有认出他来。直到我有一次无意中和郝先生提到端木留的名字,说他就在南开图书馆,郝先生才大吃一惊,他说,在他读辅仁附中时,端木是语文教师中最受学生欢迎的一位,当时翩翩年少,很英俊,与如今的样子判若两人,所以他绝没想到如此苍老的端木,竟是他当年的翩翩英俊的老师。

  我与端木学长交往的时间不到半年。给我的印象是:他对人无所求也无所怨,总是在默默地为别人做事。不管处在什么环境,不管做自己喜欢的还是不喜欢的工作,他都是那样认真、努力,毫无保留地奉献。这种精神,在当今真是太难得了。

  东晋诗人刘琨说过,“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又说,“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我们这个世界人口过剩,但人才并不过剩,对那些有才华的人,应该让他们充分发挥出自己的作用。端木留学长有过人的才华,而一生却遭受了很多挫折苦难,虽然在“文革”以后得到平反,但终于没有能够把才华充分发挥出来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遗憾;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损失,是一件应该认真反省的事情。

  当我听到端木留学长去世的消息时,震惊之余立即想到两句诗,“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程宗明女士也认为,用这两句诗来挽端木学长是再合适不过了。

  但愿端木留学长的精神永存世间,但愿那种浪费和摧残人才的现象在我们今后的社会中永远不要再出现!

  三、千古萧条悲异代,几人知赏得同时——缪钺先生

  我对缪钺先生的景仰,开始于上世纪40年代。我从小爱读古典诗词,常常有一种感受,可是自己又说不出来。就像《诗经·秦风》中的《蒹葭》说的:“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在这种渺茫的追寻之中,曾经有两本评赏诗词的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和感动:一本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另一本就是缪钺先生的《诗词散论》。我开始读《人间词话》,是在上初中以后;而读到《诗词散论》,是在我大学毕业开始教书以后。《人间词话》是我在学习评赏古典诗词的过程中,开启门户的一把钥匙;《诗词散论》是我有了一己的评赏能力后,使我获得了更多的灵感与共鸣。这两本书虽然不尽相同,可是我却感觉它们有着一些根本上的相似之处,就是他们所写的,都是在多年阅读和写作的体验以后的所谓“深辨甘苦、惬心贵当”之言。这与一般人的只是引用成说或者以夸陈理论为自得的作品,是有很大不同的。缪钺先生论王国维的文章,是对王氏的学问有深刻领悟的。他在《王静安与叔本华》一文中说“其心中如具灵光,各种学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而且缪钺先生对静安先生自沉深感惋惜。因为我早年就喜欢静安先生的作品,所以当我读到《诗词散论》的时候,常有一种“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感觉。70年代初期,我在写《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时,常常引用《诗词散论》中论王国维的说法,更增加了我对他们的景仰之心。不过自古以来,因为读书而仰慕作者的人,常常未必能有机会与作者见面。像杜甫尊敬宋玉,就曾发出“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悲慨。辛弃疾仰慕陶渊明,曾有“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的想象。我所仰慕的王国维早已成为古人,而对缪钺先生我也没敢存有能见一面的冀望。

  1981年4月,杜甫学会第一届年会在成都杜甫草堂开会。南京师范大学的金启华先生把我的一篇论杜甫七律的文章提交给了大会。当我接到会议通知时,正是U.B.C.大学期末,本来不易抽出时间来开会,但是因为杜甫一直是我非常敬仰的诗人,我还教过杜甫诗,而且开会的地点又是杜甫草堂,我想在诗圣的故居,跟国内的学人交流学习读杜诗的心得,是个非常难得的好机会。于是匆匆订了机票,飞往成都开会。当时正是春天,4月的温哥华,繁花似锦,但我想草堂的春天一定更美,所以在飞机上我曾口占绝句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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