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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_张候萍【完结】(129)

  1982年我到杜甫草堂开会,上海古籍有人来开会,可是陈邦炎先生没有来。上海古籍的人说,陈先生不知道你来,他要是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第二年,杜甫草堂又开会,陈先生真的来了。我那时正在跟缪钺先生合作研究,也在成都参加了会议。我跟陈先生见面后就问他,你古典修养这么好,一定常常写诗词,什么时候抄几首给我拜读拜读。陈先生就当面写了几首给我看,题目很长:

  一九八二年四月,参加杜甫研究会第二届年会,下榻成都杜甫草堂。犹忆一九五七年反右前来此,值梅花盛开,光景绝艳。今梅候虽过,而庭馆依然。感念旧踪,爰赋四绝

  重来已是鬓繁霜,花木依稀旧草堂。几树庭梅应识我,癫狂曾忆对华妆。

  花开花落几蹉跎,苦恨芳华掷逝波,二十五年真一瞬,人间可有鲁阳戈?

  松竹葱茏想岁寒,杜陵一语可吟安?青松自要高千尺,翠竹何需斩万竿。

  百花潭北又春回,一寸春心总未灰。虎倒龙颠风雨过,锦城还见绣成堆。

  这几首诗写得很好,陈先生在诗稿中曾注明其中第三首中“青松自要高千尺,翠竹何需斩万竿”一联的“自要”、“何需”两个呼应、承转的词是我提议修改的。

  就是在我们合写《清词名家论集》时,陈邦炎先生告诉我晚清词人陈曾寿是他的伯父。我比较喜欢陈曾寿的《旧月簃词》。《旧月簃词》可称是一卷遗民词,由于中国历史上常常出现朝代更替,在朝代更替之交的遗民现象和遗民文学,在史学和文学上都是值得重视和研究的。陈邦炎先生本来希望我写陈曾寿的词,可是我太忙了,一直没有写。我跟陈邦炎先生说,第一篇写陈曾寿的词应该由你写,因为你是家里人,许多情况比较清楚,陈曾寿的一些资料,外边人知道的不多。

  当时台湾有一位姚白芳女士跟我念硕士,我向她推荐写陈曾寿词的论文。我还介绍了姚白芳到上海去找陈邦炎先生访谈。清代文人间有“太常仙蝶”之说,就是清代一些有名的词人况周颐、陈曾寿他们每次有词学聚会时,就会有蝴蝶飞来,他们管这个场景叫“太常仙蝶”。当时的一位画家就把这个场景画下来了,就是《太常仙蝶图》,陈邦炎先生曾经拿给我看过这幅《太常仙蝶图》。姚白芳写陈曾寿的论文,经常去拜访他,最后陈邦炎就把这幅《太常仙蝶图》送给了姚白芳。我虽然没写陈曾寿的词,但是在班上也讲过陈曾寿的词。我本来的意思是,安易写完了王国维的词以后,让安易跟我合作写陈曾寿的词。可是我们还没写,有一个女学生曾庆雨考进来了,她主动要写陈曾寿的词,所以我就让曾庆雨写了。我告诉曾庆雨要研究陈曾寿一定要去拜访陈邦炎先生,他有很多陈曾寿的材料。陈邦炎先生还复印了很多陈曾寿的诗词给我们。

  许多事说起来都有一些因缘。上世纪60年代初,我要写王国维词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在淡江大学教的一个学生陈槐安说,“这些查资料的事让我来做吧”,我就把刚刚开始写的本子给了他。可是不久我就出国到北美去了,跟这个学生断绝了联系,这个工作就没有做下去。台湾开放以后,我又见过他,但是不久他就去世了,我的那个本子就没有再拿回来。没有想到若干年后,是安易跟我一起完成了王国维词的注评。陈曾寿的词呢?是陈邦炎要我写陈曾寿,我没有时间写,介绍了姚白芳写。那时我还在想,安易写完王国维以后,我跟安易一起写陈曾寿词注,同时写评赏。可是我们还没写呢,曾庆雨来了,她就写了。所以天下事很难说,最后落到谁写是有因缘的。不过曾庆雨写的只是陈曾寿的咏花词,其他的没有写。其实我还是想像王国维词那样,让安易跟我合作给陈曾寿的词做注,同时写评赏,只是不知道安易有没有兴趣。不过我现在太忙了,也太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做。

  1990年,北美孙康宜、高友工他们组织召开了北美第一届词学会议,他们问我大陆有那些人是研究词学的,我就向他们推荐了陈邦炎先生。后来陈邦炎先生接受了我的建议,在《清词名家论集》中写了一篇《陈曾寿及其〈旧月簃词〉》。

  这一章讲的都是我几十年教学生涯中结识的老师和朋友,还有很多人不能一一列举,他们无论在我人生道路上还是学术生涯中,都是我真正的良师益友,这些人支撑起我完整的人生,我从心里感念他们。

  结束的话

  我是一个很平常的人,而且胸无大志,所以大学毕业后,就老老实实去教中学,并没有像现在的年轻人,有许多要上研究所或出国的理想,更从来没有过要成为什么学者专家的念头。我的研究也从来没有什么预定的理想目标,我只不过是一直以诚实和认真的态度,在古典诗歌的教研道路上不断辛勤工作着的一个诗词爱好者而已。而且我的生活并不顺利,我是在忧患中走过来的,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支持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我对于自己从来没有以学者自期,对于自己的作品也从来没有以学术著作自许。然而数十年来我却一直生活在不断讲学和写作的勤劳工作之中,直到现在我虽然已退休二十多年了,但我对工作的勤劳,还是像以前一样。我之所以有不懈的工作的动力,其实就正是因为我并没有要成为学者的动机的缘故,因为如果有了明确的动机,一旦达到目的,就会失去动力而懈怠。我对诗词的爱好与体悟,可以说全是出于自己生命中的一种本能。因此无论是写作也好,讲授也好,我所要传达的,可以说都是我所体悟到的诗歌中的一种生命,一种生生不已的感发的力量。中国传统一直有“诗教”之说,认为诗可以“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当然在传达的过程中,我也需要凭借一些知识与学问作为一种说明的手段和工具。我在讲课时,常常对同学们说,真正伟大的诗人是用自己的生命来写作自己的诗篇的,是用自己的生活来实践自己的诗篇的,在他们的诗篇中,蓄积了古代伟大诗人的所有的心灵、智慧、品格、襟抱和修养。而我们讲诗的人所要做的,就正是要透过诗人的作品,使这些诗人的生命心魂,得到又一次再生的机会。而且在这个再生的活动中,将会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作用,使我们这些讲者与听者或作者与读者,都得到一种生生不已的力量。在这种以生命相融汇、相感发的活动中,自有一种极大的乐趣。而这种乐趣与是否成为一个学者,是否获得什么学术成就,可以说没有任何关系。这其实就是孔子说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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