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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_张候萍【完结】(46)

  50年代在台湾,后排右四为叶嘉莹

  我那时根本没有心情写诗,像我在大学时写的《晚秋杂诗》,一下子写出来五首七言律诗,那是因为有人欣赏。我可以给我的伯父看,给我的老师看,也可以给我的同学看,我的老师还跟我唱和酬答,我还受到赞美。可在台南我写了诗有人能看吗!所以我根本就不写,都是它自己跑出来的。这种七言句的韵律平平仄仄仄平平很容易自己跑出来,心里一有感触它就跑出来了。

  1952年,我在台南,我先生还没有出来,我仍然一个人带着女儿在光华女中教书,生活仍没有什么改变。我又写了一首《蝶恋花》:

  倚竹谁怜衫袖薄。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莫问新来哀与乐。眼前何事容斟酌。  雨重风多花易落,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地思量着。

  “倚竹谁怜衫袖薄”,是用的杜甫的《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写的也是在战乱之中,与亲人失散的一个孤独寂寞的女子。“倚竹谁怜衫袖薄”,是说经过了战乱流离之后,远离了亲人,虽然你是衣衫单薄,但没有谁来同情,没有谁来怜惜你。“斗草寻春,芳事都闲却”,当年在北平,虽然是日寇统治下的沦陷区,但是我还有老师、有同学,大家一起学习,春天来了,一群大学的女学生一起到颐和园游春,一起“斗草寻春”,“芳事”是美好的事情,现在这些美好的事情都完全过去了,这一切都是往事了,我再也没有“斗草寻春”那样美好的生活了。“莫问新来哀与乐”,不要再问你是悲哀还是快乐,根本提不到。不用说快乐,就是悲哀都不许你悲哀了。“眼前何事容斟酌”,生活逼在你眼前,没有你考虑的余地,逼到一步就走一步,别无选择。“雨重风多”是指我所遭受的这么多苦难,我那时真的是憔悴、消瘦。在那么远的台南,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带着女儿勉强活下去就是了。“雨重风多花易落”,我还不是把自己比作一般的花,一般的花你还看得见它开花,开了才落,只是因为风雨的打击、摧残,花容易凋落而已。其实我当时想到的是王国维的一首咏杨花的《水龙吟》的头两句:“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这是说杨花开时从来没有让人看见过,为什么这么短暂,一霎间就完全飘落了。我以为自己就像静安先生所咏的杨花一样,根本不曾开过,就已经零落凋残了。我二十四岁结婚,二十五岁冬天就遭遇这种事情,虽然我读书时一直成绩都不错,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完成,不管是学问,还是感情,什么都没有就完了。“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濛濛坠。”对王国维的这两句词我是感触深刻的,所以我说“有限年华,无据年时约”,青春的年华是有限的,可是你的约言、你的理想、你的期待完全落空无凭了。“待屏相思归少作,背人刬地思量着”,“屏”字读作“丙”音,是抛弃的意思,相思不一定只是说男女才有相思,对一切美丽的幻想、理想的向往都可以说是相思,每一个青少年都会做梦,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去做梦了,“待屏相思归少作”,就是说我早已准备把所有美丽的幻想、梦想都抛弃了,那都是少年时的事情,一切都过去了。“背人刬地思量着”,但每当更深人静的时候,突然间就又想起来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梦想,有过的理想。

  这只是偶然一时的感触,留下了这两首词。诗只留下一首,但是一直都没有发表。直到好几十年以后,整理诗稿时才把它补充上去的。那是因为这首诗说得比较明白,当时不能发表。这就是诗跟词的不同了,因为词写的都是相思怨别,人家不会想到你这里写的是白色恐怖,是你的忧患。词表面上写的都是缠绵的、婉约的感情,所以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可是诗就不然了,因为诗是言志的,所以这首诗不能发表,甚至1970年代,我的学生施淑女在给我整理诗稿时都没有收过。近年来台湾解禁了,我才把它追忆写出来的。题目是《转蓬》,前面我写了一篇小序:

  1948年随外子工作调动渡海迁台。1949年长女生甫三月,外子即以思想问题被捕入狱。次年夏余所任教之彰化女中自校长以下教员六人又皆因思想问题被拘询,余亦在其中。遂携哺乳中未满周岁之女同被拘留。其后余虽幸获释出,而友人咸劝余应辞去彰化女中之教职以防更有他变。时外子既仍在狱中,余已无家可归。天地茫茫,竟不知谋生何往,因赋此诗。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和前边讲到的《浣溪沙》、《蝶恋花》等小令的词,篇幅都很短,很容易写,一有感触,就脱口而出。五言律诗五个字一句,比七律容易对句,也是一种比较容易作的文学体式。杜甫的诗各种体裁都有,但如果统计起来你就会发现,杜甫的五言律诗最多,因为五言律诗是另外一种很容易吟写出来的诗歌体式。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我就如同是一棵蓬草,被风吹断了根,在空中随风飘转。现在有人到美国留学,可以给家人写信、打电话,想回来就坐飞机回来了。我们那时是在战乱中,离开故乡到了台湾,跟大陆断了消息,根本无法联系。“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我先生被捕,我也被抓,连个宿舍都没有了,真是没有托身之所。人说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可灾祸对于我就好像是有个门,说来就来了,真是无妄之灾,是你想不到的。“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莫名的灾祸就像一个盆扣在你的头上,看不到天日。当时在台湾你有了思想问题,人家都不愿意沾染你,又好像是你落在井里了,又有谁能给你援手呢?不要说当年的台湾,就连后来我到了加拿大以后,因为1974年我回国探亲时写了一首《祖国行》,被台湾知道了,台湾报纸的副刊上发了一大篇文章,题目是《叶嘉莹你在哪里》,那时台湾的亲友都不敢跟我通信,我想大陆的“文革”时期也是如此吧。“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现在我所能做的,只剩下好好抚养我的女儿,深夜里忍泪吞声。说到这儿,大家都会觉得我已经很不幸了,但是更大的不幸是我的这个女儿已经在1976年因车祸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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