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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_张候萍【完结】(52)

  十年种树看花迟,一见花开雪涕思。欲尽千花投碧海,碧翻红浪铸新辞。

  台静农

  从台先生的诗作来看,他一直是个爱花的人,这是毫无疑问的。在白沙时,他喜爱的是梅花,《白沙草》的第一首诗,写的就是“冰雪盈怀抱”而不减“荒山绝世姿”的梅花,它所象喻的诗人品格,自然意在言外。因为在台湾很少见到梅花,即使偶然见到一株梅花,也显得伶仃瘦弱,缺少了冰雪中那种清劲坚苍的气骨。所以来到台湾以后,台先生不再写梅花,而改成了写桃花,这自然是因为地域气候的关系。桃花在台湾是相当多的,要想重温一下在大陆所感受的春天花开花落的乡思,最好的一种可以替代的花木,当然就是桃花了,所以台先生这首诗题所写的是《种桃十年始花》。从“种桃”开始,诗人伴随着“桃”所种植下的,原来是他的一片绵远而深挚的乡思。而“十年”之久,所表现的又是多么长久的期待和盼望。所以才会在“一见花开”之际,就有“雪涕”之思,下面的“欲尽千花投碧海,碧翻红浪铸新辞”的两句诗意,更富于引人寻味的言外之想。如果把这二句诗与台先生在去世前《病中执笔》中所写的题为《老去》一诗中首句所写的“老去空余渡海心”七字相参看,我们就会发现,从1975年开始,直到他去世前所写的最后一首诗,其间贯串的都是一份浓重的乡思。

  他在《龙坡草》中所写的乡思,已经是一种心断望绝之后的极痛深哀。如果从他所写的《种桃十年始花》的日期,往前推十年,那他当年种桃时应当是在1965年,那时他迁台已经有二十年之久了。古人说“十年树木”,在离乡二十年之后,开始在他乡种树,当然是他早已感到了归期无日!到了十年之后才首次见到了花开,他对归去之日的绝望可想而知。而阻隔着他归去的,是难以跨越的一片茫茫的大海,所以他说“欲尽千花投碧海”,这正表现了台先生有如精卫填海的悲愿。而接着的是“碧翻红浪铸新辞”,“碧”是海,“红”是花,“海”是无边的阻隔,“花”是无穷的意愿,而“浪”、“翻”,在阻隔着的大海的浪涛中翻动着的,该是什么样的久经挣扎而难以割断的一片乡思。后边接着的“铸新辞”三字,更增加了另一层深意,如果结合着上句的“欲尽千花”来看,大有一种欲以填海之心来另写新篇去追还一切长逝不返之情事的心意。那么这长逝不返的,又是何等的情事呢?如果从春花开落所给人的联想而言,根据李霁野先生之《从童颜到鹤发》一文中讲到,1928年4月台先生与李先生一同入狱,狱室隔壁的院子有海棠花。台先生当时写下了《狱中见落花》一诗,李先生说他所表现的是“他对一位女友的纯真的友谊”。如此说来,台先生在其《种桃十年始花》一诗中所蕴含的乡思的感情成分,原来应该是极为深挚而多样的,其中既可能含有他对曾经共患难的平生挚友的一片怀思,也可能含有他对少年志意终于落空的一片悲慨,还可能含有他对红颜知己的一片纯情,而这一切都被碧海阻隔,随年华消逝而长逝不返了。所以说“欲尽千花投碧海,碧翻红浪铸新辞”,他的想要以千花填海,使生命倒退回去,再行另铸新辞的悲愿,是永远不会实现的了。

  正是这种已经绝望了的思乡怀旧之情,引发了台先生的诗兴,所以在这一首诗以后,台先生就接连写了几首诗:

  每过云鸿思旧侣,且随蚁聚度生涯。丹心白发萧条甚,板屋楹书未是家。(《念家山》)

  什刹海边忆故居,春风骀荡碧千丝。南来亦种垂垂柳,不见花飞惘惘思。(《忆北平故居》)

  孤舟夜泊长淮岸,怒雨奔涛亦壮怀。此是少年初羁旅,白头犹自在天涯。(《少年行》)

  这些洋溢着思乡怀旧,志意难酬的悲慨之作,都与前面引起他诗兴的《种桃十年始花》一诗中“欲尽千花投碧海”的感情,做着声声回响的呼应。这种回响一直振荡到他的绝笔诗《老去》——“老去空余渡海心,蹉跎一世更何云。无穷天地无穷感,坐对斜阳看浮云”——都未曾停歇。这可以说是台先生的《龙坡草》一卷诗中的主调。

  我为《台静农先生诗稿》写了序言后不久,因南开大学中国文学比较研究所方面的工作回到了天津。大约是1996年2月,我就带着这篇《序言》去看望了李霁野先生。李先生虽然已经九十多了,但精神很好,只是眼睛已经不太好。听说我带来了为台先生诗稿写的《序言》很高兴,当时就让我念给他听。我就从头到尾给李先生念了一遍,李先生听了后对我说,你写得很好,真的通过台先生的诗歌对他的感情心事,进行了比较深入的体会和探讨,不像一般的序言只是泛泛的文章。

  这次见到李先生,还考证了我对台先生一首诗的想法。那就是题为《甲子春日》的一首绝句:

  澹澹斜阳澹澹春,微波若定亦酸辛。昨宵梦见柴桑老,犹说闲情结誓人。

  “澹澹斜阳”是说岁月长逝后的今日之迟暮,“澹澹春”是说难以使人忘怀的昨日之青春。这一句表面看来虽然似乎只是写眼前的“春日”景色,但却能使人读起来感到景中有情,别具绵缈之思,这在诗歌中实在是一种极难传述的意境,而使得这种意境更加“绵缈”起来的,是后边这句“微波若定亦酸辛”。这句写得非常好,是写一种难以言传的情思。心里的波浪好像是安定下来了,可还是“亦酸辛”。台先生的诗句之妙,在于他所表现的,既有“波”所提示的摇荡和向往,又有“定”所指示的节制和约束。而更妙的是他把“若”放在“波”与“定”之间,表现了内心的痛苦的挣扎,而且紧随“微波若定”之后写下了“亦酸辛”,这三个字表现的真是“酸辛”得使人感动。但台先生在这句后却接着写了“昨宵梦见柴桑老”,“柴桑老”指的是陶渊明,就是梦见了陶渊明,陶渊明不是写过《闲情赋》吗?《闲情赋》里结誓人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台先生在这里把自己的情思做了绝妙的转移,最后一句借陶渊明的《闲情赋》才点出了“犹说闲情结誓人”的主题,呼应转折,一片神行,真是一首既有深情又有远韵的绝妙的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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