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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_张候萍【完结】(98)

  像我的老师顾先生,我刚回来的时候,他一本著作都没有流传下来,只有他早年自费印的几本词集。所以我一定要把他的作品整理出来,也要把我保存的当年听课笔记整理出来。如果我当时没有记笔记,或者没有保存下来,那真是世界上的很多非常宝贵的东西就失落了。顾先生的讲诗,一定是对诗词有灵感、有体会的人才特别喜欢,因为他真是把诗词里的生命、灵魂给讲出来了。他不像一般人的讲课,都是知识,都是诗歌以外的东西,并不是诗歌本身。很多人看了顾先生讲诗的笔记都说很受启发,我的一个学生程滨就是看了顾先生讲课的笔记受到了启发而有志于诗的,他的诗写得很不错,他的学生也喜欢听他讲课。还有沈秉和先生也是觉得我的老师讲得好,有一次他到南开来,我讲了李商隐的《燕台诗》,沈先生还跟我开玩笑,说你怎么革你老师的命呀!你的老师说《燕台诗》是不可以讲的。我老师的确讲过这类的话,但是我忘记了,可是沈先生他看过我老师的书,他就记住了。沈先生做了一个比喻,他说你老师的说法就如同李白的诗,很好,但是没有办法追随;你的说法就如同杜甫,都明明白白说出来了,就可以追随。我觉得沈先生说得有道理,差别就在这里。还有我在U.B.C.教的一个学生戴绮华,这个女学生对于诗歌,对于文学是很有灵感的。她看了顾先生的书跟我说,你的老师比你好多了。我说:当然我的老师比我好多了,因为我的老师是说到了诗词中非常微妙,非常高的境界;我的老师真是飞在天上去说的,我是看到老师在天上飞,我是能够理解的,可是我是站在地上说的。无论怎样,我还是觉得我当年在颠沛流离中把老师的笔记保存下来是非常正确的。我从北京到上海,到南京,到台湾,到北美,二十多年辗转搬迁,书籍、衣物等等丢了很多,就是我老师的几本笔记,一直随身带着,从来不托运,所以一本都没有丢失,全都保存下来了。我的观念是:那些衣服和印刷的书都是身外的东西,没有了可以再买,可是我所记的老师的讲课笔记是唯一的,是最宝贵的,因为从来没有整理印刷过,所以是不能丢的。

  我的老师在给我的信中说,希望我是南岳之下的马祖,而不只是孔门的曾参。孔门的曾参就是跟着老师走的,老师说一就是一,老师说二就是二。我的老师是说,你要做一个好的学生,你只能跟随老师是不够的。我的老师还常常引用佛家的说法,“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你的见解跟老师一样了,你就把老师的好处减少了一半;你的见解一定是要比你的老师更高出一层,这样的学生才是值得传授的。我的老师就是这样鼓励我们。

  我对于中国的古典诗词有了外在的关怀,有了对传承的醒觉以后,我所写的文章还是针对诗词的文本来写的,就是说这个文本是应该这样讲的,是应该这样理解的,你如果不了解它的传统,你的体会就很容易发生错误。直到1967年我参加了在贞女岛召开的一个国际汉学会议,这次会议的主题是“中国的文学批评”,所以我才开始写关于中国的文学批评的文章。我写的题目是《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从此,我又开始了对词学理论的探索,这是我到海外以后研究方向的又一个转变。

  我的写作本来是为己的欣赏,后来转到了为人的对传承的关怀,又转到对文学理论的探讨。那时我虽然是转到了文学理论的探讨,但是我还是在中国文学批评的传统框架之中。我这个人是好为人师,急于要把我所知道的诗里的好处、词里的这么丰富的内容告诉别人,总是希望别人也知道这些好处。可是同时,我也好为人弟子,非常喜欢学习的。我在海外查着英文字典教书,教了几年以后,查的生词多了,我的英文听力、阅读能力都慢慢提高了,就常常去听他们西方人的课,还借那些西方文学理论的书来看。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逐渐接受了西方的文学理论,而且用之来讲中国的诗词评赏。

  四、中国词学理论的探索

  我从十几岁开始填词,都是出于个人的兴趣,根本没有理论的观念。我以同等学力考上初中时,母亲为了奖励我,买了一套《词学小丛书》给我。这套书里有一本就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这本书就成了为我开启通向诗词欣赏之门的一把钥匙。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对这本书的要义实在并不完全了解,但是读起来却常常有一种直觉的感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我对王国维关于“境界”的说法,觉得义界不够明确,还有他对于南宋词只喜欢稼轩一人,对于其他各家都不喜欢,我也觉得他有些偏见。那时我对于这些困惑没有深入研究,直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开始在台湾的淡江大学和辅仁大学教词选课以后,我才对词这种文学体式的源流演变以及怎样评赏词的美感特质,开始了反思和探索。从上世纪的60年代到本世纪之初,经过四十年来教研的反思和体认,对于过去我所看过的一些前人的词话和词论,才慢慢有所辨识,对于这些词话和词论的得失才有了比较清楚的体会。

  我写出的第一篇有关词学理论的正式论文,就是前面提到的《常州词派比兴寄托之说的新检讨》。1967年我参加了在贞女岛召开的一个国际会议,这次会议的主题是“中国的文学批评”,这篇论文是我向会议提交的论文。当时我正在美国哈佛大学客座讲学,哈佛大学的海陶玮教授帮我把这篇文稿翻译成英文,在会上作了报告。这篇论文后来被编入了这次大会的论文集,得到了较高的评价。我想那是因为在当时的北美汉学界,还很少有人对于中国词论做过如此深细之研究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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