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黑洞——弘光纪事_李洁非【完结】(6)

  说来说去,还是历史高度问题。农民起义作为社会现实酿出的苦果,有其不可避免性,也完全值得理解,然而它确实并不处在时代、历史的高度上。在明代末年,是谁体现了这种高度?对此,只要尊重事实、直面历史,都不难于回答:是新兴经济和文化所催生的士绅、知识分子群体。意识到并进而承认这一点,首先需要跳出“阶级斗争为纲”思维,将目光落实和聚焦于先进生产力这一历史大局。反之可见,这么多年由于义理之蔽,我们对自己一段重要历史,怎样认识不够、偏颇乃至严重误读。走出这遮蔽,明末历史不单自己要浮现焕然一新的面目,很可能将使中国的古代史、古代文化被重新看过。我们看见,在社会和历史的质变的刺激下,明末有了立足于自我、个体的强烈的私有观念,而以此为引导,进而有“平权”的意识,又从“平权”意识中发展出对君权、独夫的批判。将这种思想脉络连结起来,最终它将指向何方,对已置身现代文明的我们来说,答案不言自明、相当简单。这里先要分辨一点:“私有”的现象、现实的存在,不等于有明确、完全的私有观念或私有主张,后者必以个人独立权利的认识与诉求为前提。在中国,私产的事实从春秋时代公田变私田起即已发生,但二千多年来,私产存在的事实与私有观念或私有主张的形成并不同步,原因是对私产的承认没有与个人独立或对个人权利的尊重挂钩。在大一统君权伦理中,君犹父,民犹子,这种以家庭比喻国家抑或将国家缩微于家庭的解释,旨在限制社会的真正独立性,百姓万民不过是一个庞大家族的众多支系,在生活层面有自己的单元、空间,在伦理或法理上却仍归家长(君父)所有。因此,中国虽容纳了私产的事实,却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所谓“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制;如果有,亦仅是皇帝一人所享有之私有制,国家为其私有,万民为其私有,官员薪酬取之赋税却认为自己乃是“食君禄”……但这历来的认识,在明末切切实实面临突破。黄宗羲提出新的社会政治伦理:“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17];正当的国家,是让所有人“各得其私”“各得其利”、“敢自私”“敢自利”[18]的国家;应该根据这样的逻辑和原则,重新立法,以“天下之法”代“一家之法”[19]。面此表述,我们该认其为中国真正发生私有观念之始;它与欧洲启蒙思想家们所鼓吹的私有观念,比如蒲伯所谈“社会的正义靠自私来维系”[20]那样的意思,既在同一方向,也在同一高度。

  这样推崇私有观念,是破天荒的事情。一旦有这种观念,过往一切价值都将纷然披解,伦理基石将被更换,个人或个体将就此崛起。在私有观念的拱卫下,每一位个体都有天然的平等地位。从本质上说,私有观念是一种人权观,而非财产观;它所肯定和欲加保护的,远不仅只是“财产”和“有钱人”,而是每个人依天赋人权理当拥有的一切:他的身体、他的精神、他的自由、他的尊严……只有愚民主义,才将私有观念曲解成唯独富人受益之物。事实上,私有观念与每个人息息相关。不论他们是贫是富,是平凡是显赫。它让社会真正回到对个人的尊重,真正摧毁了基于权力的人身依附。极而言之,私有观念下即便流浪的孤儿、身无分文的丐民,也比专制制度下腰缠万贯的富人更富有,至少他们作为人的基本权利不得践踏,而后者却随时可能被不受约束的权力剥夺一切。

  私有观念不立,则平等思想无所由,平权意识无所出。黄宗羲说,君权之下,“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君之视臣如仆,臣之视己为妾,维持着一种卑怯苟且的关系,与“礼之备与不备”全无牵涉(这里,“礼”不妨换为“理”)。于是,他提出自己心中合理的君臣关系:“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21]——第一,没有坐享其成者,大家都应该是劳动者;第二,只有分工不同,没有主仆之分,大家只是共事者。彼此关系,是互相依存、合作,不能一方发号施令、一方匍匐服从……假如我们对自古以来的君臣伦理略知一二,大概都不能不震惊于他的“肆无忌惮”、“犯上作乱”。过去,我们只知有李自成那样的“造反者”,现在才知道,跟黄宗羲相比那些“造反者”算不了什么。黄巢、朱元璋、李自成是将旧皇帝反下台、自己去做新皇帝。黄宗羲不然,他直接否定了君权,把它从独大、独夫位子拉下马。这不是造反,这是发动一场革命。

  总之,中国历来的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乃至人人心头暗揣的皇帝梦,到明末,终于有人起来将它彻底击碎了。皇帝字眼,在黄宗羲那里已彻底是负面的存在:“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22]“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而类似批判,并不仅见于黄宗羲,实际是明末清初一批知识分子的共同心声。例如雍正间吕留良案,案主曾静在其《所知录》中,将过往皇帝一语概括为“光棍”,提出对皇帝“成份”加以彻底改造:“皇帝合该是吾学中儒者做”。[23]此话的重点,与其说鼓吹儒者当皇帝,毋如说鼓吹“知书”方配得上治国。因为“知书”才能“达理”,“达理”才会讲道理、不胡来。善意、理性的政治,只能是讲道理、不胡来的政治。对此,他们有原则,甚至也有初步的制度构想。原则方面,黄宗羲提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24],权力不代表真理,权力与真理不构成等式,这与我们今人“反独裁”是同样的意思。接着他提出了一个扼止独裁的办法,就是“公其非是于学校”,“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25]这里的“学校”,与现在纯粹的教育机构有些不同,或可解释为国家政治人材储备地。里面的人,既是学生身份也是未来的从政者;他们“知书”、有知识理性,当前又置身“朝堂”之外,与乌七八糟的利益无关,大致相当于有独立见解的专家型政治评议人。所以,“公其非是于学校”、“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这样的环节即便一时谈不上政治决策过程民主化,但对君权发生一定约束、制衡作用,显然是可期待的。其实更重要一点在于,这是新的政治思路和方向的打开、开启,沿此探索下去,谁能说中国人断然提不出类似代议制那样的设想呢?


小贴士: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vip/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好书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