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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弘光纪事_李洁非【完结】(95)

  乱民劫掠的对象,主要不是本地富户。后者一般蓄有家丁,庄园也筑有围堡,足以抵挡无组织的自发乱民。同时,中国乡村庞大严密的宗族关系,也发挥了令乱民“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作用。因此,受害者多是因战乱而生的大量逃亡者。这些人中,有不少官吏、儒生和商人甚至王族,想象中往往携有浮财,是很好的洗劫对象——之所以说“想象中”,是因很多人仓皇而逃,实际已不名一文。

  例如边大绶。他最有名的事迹,是崇祯十五年在米脂县令任上,毁李自成祖父、父亲之墓,将骸骨“尽数伐掘”“聚火烧化”。甲申时,他已回到河北任丘老家,与人“密谋欲兴义师”。四月底,闯军自北京溃退,一股部队出现在任丘,将边大绶捉住,五月初一启程押往太原。在途凡七日,清兵追击迫近,边大绶乘隙逃出。后来他将这段经历记为一文,题《虎口余生纪》[8]。后半部分,记从闯军逃脱后,孤身还家,一路亲睹亲历“土贼”遍地的情形:遇二乡民持梃,盖抢营者,询余何来。余诡云:“亦搜物者。”舍之而南。余北走不百步许,闻后面喊声,意追者至,停步伺之,则四五伧父(村夫),各执枪棒,围余曰:“汝从贼来耶?”余应曰:“我逃难耳。”索财物,余曰:“赤身财与何藏!”尽上下与之,换破衣二件,仅蔽体。[9]

  之后昼伏夜出,白天藏身废弃窑洞,“月出甚高,余始敢出穴,不辨东西,视月所向,攀缘上下。经墟墓涧泽中,磷光萤焰,殊非人境”。沿途讨饭果腹,“凡经由土寇之丛薮处,余已作乞丐形,无阻挠者”。二十天后,终于接近故乡,在肃宁县西柳村遇见一位亲戚,这才换掉乞丐装,并留宿。睡了一夜,“黎明,闻炮声震天,乃土贼为乱,阖乡戒严,傍午始息。”俟其回到家中,已五月二十九日,“计被执时,正满一月。”[10]

  边大绶所经历的,在当时北方四省极为普遍。《明季南略》称“遍地皆白棒手与官兵抢夺,实甚于贼”。[11]所谓白棒手,是徒执一棍、到处行劫者。赵士锦四月十四日从东便门逃出北京,与人结伴南还。“至天津十里许,过一村,其居民遥望予同行辈有七十余骑,遂远避高阜上。予等为言,予辈实南下者,非不良人也。”[12]可见情形纷乱如麻,到处有强人出没。这种乱象,过了黄河始有缓减,但整个长江以北,气氛仍极紧张,各乡由士绅出面组织民团,护村巡寨。这些民兵神经紧绷,常有过激反应;赵士锦写道:“泰州城外,乡兵防御甚严。舟至即刀棘相向,奸与良弗辨也。”[13]同行者居然有两人因此命丧黄泉,赵士锦本人腰部受重伤,强撑回到常熟家中,养伤百日始愈。

  每当王朝终末,中国总有一段涣乱时光。其间,除严重的兵燹之厄,也有大量的民众滋扰现象。为什么?并非中国的人性较别处为劣,实在是役抑既深且久,平时无任何管道与途径,二三百年才等来一点点放纵的机会。换言之,王朝解体,便是小民集中宣泄之时。眼下大明的倒掉,遗老孤臣心如刀绞,而在刍荛之夫,却兴高采烈,因为秩序终于不在,天下终于大乱。这样的时刻,可谓千年一梦,古今所共;直到现代,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糟得很’和‘好得很’”一节,所谈仍是这样的问题:“农民在乡里选择,搅动了绅士们的酣梦。乡里消息传到城里来,城里的绅士立刻大哗。我初到长沙时,会到各方面的人,听到许多的街谈巷议。从中层以上社会至国民党右派,无不一言以蔽之曰:‘糟得很’。”[14]他说:“你若是一个确定了革命观点的人,而且是跑到乡村里去看过一遍的,你必定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痛快。”[15]

  四

  然而,论证明王朝不得民心,并非本文的题旨。倘若那样,此文几乎可以说纯属多余,因为历来在明末农民暴乱问题上,以此为题旨的文章早就不可胜数。

  本文之作,首先与另一个问题有关,亦即我曾经讲过的,明朝之亡,非以甲申年为准——当然,你愿意说它亡过两次,亦无不可:甲申年三月十九日晨,崇祯自缢、北京城破,某种意义上,明朝崩溃了;但是,事后证明这是一次假死,五月初三,随着朱由崧在南京监国,它又活了过来,以完整的政权体系,继续统治国中最大一片区域,直到整整一年后;乙酉年五月二十二日,朱由崧作为俘虏被押回清军占领下的南京,这象征着中国的统治权正式易手,之后在福建、广东、云南以至缅甸,虽仍有明朝残余存在,却已是流亡政府,因此明朝之亡的合理界限,应位于1645年6月。

  本文之论,即从明王朝在北京、南京先后两次解体引出,或许,每个明史爱好者都曾注意到它,并和笔者一样深为困惑:这两次解体所唤起的反应,不论在士大夫阶层,还是民间,差异极其悬殊。士大夫的表现,笔者已在《降附·名节》中加以描述,本文所谈着重于民间方面。

  北京之崩,一般民众的态度大致如前所述。从北京市民“奔走如故”到晋冀鲁豫乡村的“土贼”蜂起,都说明百姓即便不是兴高采烈,至少也与己无关、漠然以对。这还不包括民众如何对待所谓“贼寇”。虽然我读过的史料,几无例外都对闯军采取谩骂、诋毁,其中很多作者的学问、人品,笔者颇存敬意,但他们亦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即“贼寇”们在许多地方为民间所欢迎与追随。虽然很多知识分子的著述避谈这种情形,却仍有踪迹可察。在此,举个比较生动的例子。闯军节节胜利的甲申年三月,路振飞致信张国维:承问敝乡事,言之愤郁。敝乡愚民疾视长上,编歌捏谣,伫望贼来,若谓其实行假仁假义也者。三月九日,伪官孙某到,诱士民飏去,温言抚谕,共信为真。士民但求赊死,不顾孔孟道义,不顾祖宗德泽,并不顾一身节义,相率迎贼。[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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