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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_梁鸿【完结】(103)

  相同的风景,相同的命运。如果都是在工厂打工,电子厂、鞋厂、服装厂,年轻夫妇多在附近租一个小屋,或在附近农村租一个房子。房间里的风景和生存大同小异,千篇一律的出租屋,除了相对稍好和稍差之外,都是差不多的精神气质。千篇一律的小型的、简陋的企业,几台机器,几个人,就是一个工厂。至于环境、待遇、污染和《劳动法》,那都是不说也罢的话题。

  我不勇敢,甚至很胆怯,很贪图享受。这是一个事实,然而,我竟然并不为这个事实感到悲哀。因为,那的确不是我的生活。我可以安然无恙地逃跑,而不承受任何道义的谴责。这样一种奇怪的人生,每个人都充满着巨大的羞耻感,但我们又非常自然地忽略这种“羞耻”。

  在光亮叔的房间坐着,潮气和霉味都很重,只感觉越来越冷,我把放回箱子里的衣服又拿出来,全部披在身上,把围巾也紧紧围在脖子上,还是冷气逼人。我没有想到,10月底的青岛乡村,如此冷。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就闻不到霉味了。我跟他们起床、吃饭、上班,他们进厂,我在外面晃悠,慢慢进入他们的轨道。我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日常的、每天经历的生活,所以,霉味儿、滞重的蒸汽味儿、害怕中毒和想念孩子的痛苦等等,这些情绪都并不强烈。那就是他们的生活,即使死亡,他们也淡然处之,因为一切都太过普遍。

  几天时间,我把这万家窝子也转熟了。

  光亮叔住的这一部分都是低矮的趴趴房。另一边是崭新的楼房,万家窝子的居民大多搬到那边居住了。村支部是一座两层的上下二十多间的崭新楼房,前面是宽敞的水泥院子,一座围墙,一扇大铁门。光亮叔说:“我们来时啥也没有,就几座烂瓦房,现在,多气派,都是电镀厂给的钱。支书家两部车。老百姓还是没得到好处,最多就是租个房子,一年一两千块钱。”

  从万家窝子往南走,离村庄不远处,有一个巨大的方形坑。据说是要进行深水养殖,但是,现在,上面两米的泥,下面九米的沙子,全被卖光了。挖沙机挖完路这边,又开始挖路的另一边。

  光亮叔告诉我,他们刚来的时候,都是鱼塘,他们闲时还在那儿逮鱼,现在啥也没有,都成干坑了,就这两三年时间。往远处看,我才注意到,那个小山形状的是一个新的垃圾场,异味在上空弥散,越呼吸,越让人窒息。碾压车在上面一次次来回压,把垃圾堆压实,下面用黑色铁网网住。那几天,我来来回回从那儿经过,碾压车一直在上面来回碾压,这样压起作用吗?垃圾就这样销毁掉吗?

  再往前几十米是一条干涸的河道,河道两边是一丛丛的芦苇和灌木林,河上有一座老桥。河边的道路被完全毁掉了,坑坑洼洼,不断有深陷的大坑出现在路中间。

  晚上七点半左右,万家窝子完全黑了。我们去工厂门口转悠,工人三三两两从工厂出来。有的骑着自行车、电动车一闪而过,有的借着昏暗的街灯在路边菜摊买菜。光亮叔跟大家打着招呼,然后,不时地把我拉过去,说这是李坡的谁谁谁,他姨家是咱梁庄的;这是胡寨的谁谁谁,他姑夫是咱们梁庄的;这又是谁谁的什么什么。都是穰县老乡,大家好奇、惊喜地和我打招呼,有的热情地邀我去他家坐坐。过去之后,光亮叔会说,就是他,那年兄弟吵架,失手把他兄弟戳死,坐了好多年牢。那个案子很轰动,在想象中是一个土匪式强悍的人物,没想到,竟然只是一个瘦弱的中年人。就是他,在这里混个女的,他老婆来骂过多少次,今年那个女的自己走了,回家结婚了。这万家窝子已经被光亮叔们塑造为另一个梁庄。

  我们又遇到厂里的翻译兼车间主管,第一天我去工厂的时候就是他把我赶出来的。光亮叔邀请他到家吃饭,没想到他真的来了。矮胖的翻译还不到三十岁,据光亮叔讲,他的月工资有七八千块钱。他已经在县城买了房子,老婆住闲,每天接送女儿上幼儿园。讲起工厂的污染、老板与当地官员的勾结及如何逃避政策的管束,这个翻译也是义愤填膺。当然,他不会讲他和工人之间的矛盾。他走后,光亮叔呸了一口唾沫:“说得可美,转过脸就是狗腿子。”

  翻译坐到九点多,还谈兴很浓。父亲耷拉着头,已处于朦胧状态,光亮叔、新华小心陪着,防止自己打出哈欠来。阳阳已经睡熟。丽婶在一旁给我使眼色,让我到院子里去。出来后,她悄声对我说,走,咱们到你瘫子舅那儿去。她告诉我,她们几个妇女一起信主,隔几天就在一起祷告,学唱赞美诗。光亮叔对此持反对态度,但也不过分阻止她。

  瘫子舅舅在看电视,为了配合舅母她们,他把电视调成了无声,只有颜色在他脸上闪烁着。几位中年妇女,围在小桌子旁,头挨着头,正专心地唱赞美诗:

  在那寂静漆黑的晚间,

  主耶稣钉十架以前,

  他屈膝在客西马尼园,

  祈祷,“愿父美意成全”。

  耶稣疲倦伤痛的泪眼,

  不看环境只望着天,

  十架苦杯虽然极难饮,

  然而他说,“你意成全”。

  她们唱得走腔撇调,悲苦异常,有河南豫剧苦情戏的味道。看到我们进去,开朗的舅母高声笑着,拉我坐下,说:“俺们都是瞎唱,你可别笑话。”她们都是来青岛才开始信主,不会开谱子,也没有人教她们,就凭着听戏听来的腔调唱了起来。我说:“让我开个谱子试试吧。”她们很惊喜地看着我。当年的师范生,音乐是必修课。20世纪80年代后期所有的流行歌曲,全部是我自己开谱学唱的。但是二十年过去,我已经成了一个五音不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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