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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梁庄记_梁鸿【完结】(46)

  “扯秧子”,一条根扯出几十号人,这几十号人往往是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干的活儿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城市的每一个农民聚居点,几乎都是以老乡为单位聚集在一起的。卖菜的、卖玉的、卖服装的、搞装修的、收废品的,天南海北,各以自己的家乡为原点,往外扩展。他们大多依靠本村人、亲戚相互介绍来到城市,亲戚再介绍亲戚、老婆的亲戚、老婆亲戚的亲戚,形成一个圈子。一个小生态和小网络,最后,一个村庄的模式又呈现出来,就像北京西苑的河南卖菜村,龙叔所在的牛栏山镇姚庄村,光亮叔所在的青岛万家窝子。他们按照梁庄的模式在异地创造、复制一个同样的村庄。

  这些“聚集点”也是一个庞大的有机体,他们同仇敌忾,打击外来者,保护自己的地盘,并去争夺新的地盘。他们以“亲族”“老乡”来界定其远近,并且依此形成一个个利益团体,共同维护彼此的利益。而他们相互之间也吵架、打架、尔虞我诈、家长里短,彼此怨恨着、厌恶着,又亲密着、交往着,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

  农民仍然依靠熟人社会的模式在城市生存。他们没有“单位”的依托,不可能通过“单位”来找到他的存在点,也没有共通的社会制度、价值体系给他稳定的支撑和身份的尊严。他们本能地复制村庄的模式,只有在这个熟人社会里,他们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基点,才能够形成信任关系,才能够对人和物有准确的评价,也才能找到价值感和身份感。只有在这个群体中,他才能意识到他活着。

  “扯秧子”,扯出一条条城乡之间千丝万缕的根,扯出那些被现代性、城市化抛弃了的生活方式和伦理道德,扯出农民的道义经济学。这一经济学正日渐和城市生存之间发生着激烈的冲突和矛盾。最近一两年南方城市一些外地人和本地人之间的争斗也多与此有关。这些生命力旺盛的“秧子”,顽强地朝城市的钢筋水泥扎根,寻找生命的营养和空间,最终,也让城市面目模糊,暖昧不清。

  午后的杨四圪咀非常热闹。恒武的店门口停了几辆大车,他隔壁是几间改刹车和换轮胎的店,修车师傅在车下进进出出,敲敲打打,不断有灰尘从车下扬起。一个年轻的修理工盘腿坐在黑色轮胎上,他身上的工装已经发硬,到处是白色的汗碱和黑褐色的尘土。他扭过脸朝向我们的方向,那张脸,即使涂满油圬,也依然稚嫩。他的神情有些愚钝、天真,仿佛一任生活漂流,被动、无思,但又安然。看着他,四周逐渐空旷而遥远,只有这个泥样的菩萨,和光同尘。

  和恒武坐在店里面的一张小桌子边,我们开始聊天。言语和行动之中,恒武保持着一个退役军人特有的豪爽、干脆,很决断。

  媳妇回南阳去了。又把今年挣的钱全部带走了。想把南阳的房子装修装修,俩闺女在那儿上学。哈哈,每次回家都要把我这身上收拾干净,钱全带走。我不反对她。我知道自己的毛病,爱耍钱,输起来没个数。说起来,最终出来都比在家里强。在工厂打工的不如自己做个小生意的。有的一开始在工厂里打工,看着不错,最后还是不行。别在大工厂里打工,还不如在小工厂,啥都能学,出来说不定还能当老板。咱们那儿李营、王庄都是校油泵,挣钱比较多。原始积累都是校油泵,发财后,有的改行了。

  我十七岁出来当兵。在北京昌平,两年半兵。最后啥也没有,感觉如果不是去的话,说不定还更好。也有好处,养成个好习惯。洗衣、做饭都保持干净。当完兵之后,到建升的保安公司那儿给他训练保安。建升小气,对保安娃儿苛刻,对我还行,毕竟,我还有用。

  当兵的时候,我来内蒙古看我姐。当时相当穷、天正冷,我姐的房间是零下二十七度,房子是南房,内蒙古这儿,朝阳的叫正房,方向朝北叫南房,背阳光,冷得很。房子可低,我这个个子,得弯着腰进去,一个板子支四块砖。睡在床上,哈着气,床那头还结着霜。捡树枝烧火,烧炭相当便宜,但舍不得。冬天在一个小树林里捡枯树枝烧。我一看,比在梁庄还差,看了不忍心。她一个人在这儿,毕竟没有一个亲人。

  第二次来内蒙古,我就不走了。买了个三轮,跟着姐夫哥去收猪。1995年,我爹捎信说我爷有病,叫我回家,其实是要在家给我找对象。害怕我在这儿找个对象。其实,就是你想找,你也找不来,整天收猪身上脏得不得了,谁能看上咱?

  一开始我不回去。这里面有原因。我心里有个姑娘,是吴镇南面胡营的,我家一个远房表妹。在当兵时我们俩有联系,经常写写信,心里都是那么想的,也没有怎么说。她有个兄弟小儿麻痹,我爹怕有遗传。过年我回去,我也去人家家里,拿两瓶酒,他们家里对我满意。我爹就自己去找人家说,他不愿意。我那个远房姑夫就不高兴,人家穷,也有自尊,就不愿意了,把这个事儿搅黄了。我就不想回去了,这也是我来这儿的一个主要原因。多少年心里都可不舒服。

  我回去之后,爹就叫我见现在的媳妇,我当时心灰意冷,只要你愿意,我随便,都行。我心里是啥感觉也没有。后来在外面跑两年,觉得老人也挺不容易,也都是为我的。1994年7月1号开的这个店,记得可清。我手里没有钱,问向学家借三千,成本两万块钱,到处借,很作难。去我老丈哥那儿借钱,在电话里答应好的,我就去了,还买了一箱娃哈哈,二十四块钱。我去了,人家再不说钱的事了。都是明白人,人家不说咱也知道咋回事。走的时候我是含着眼泪走的。我这二十四块钱是咋拿出来的?我连买菜都舍不得,为感谢你,你连养的狼狗都吃烩面了,就是不借给我钱。他那时候想的肯定是,万一赔了,还不起了咋办。人穷志不短,再不可能问他借了。他可是大学生,国家工作人员,说实话,也没见觉悟有多高,看你不行,就是连亲妹子都不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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